香山院 - 玄幻小说 - 九州刀客行在线阅读 - 第十二章 问镜(下)

第十二章 问镜(下)

    千亦看着镜中缓缓拔刀的少年,下意识看了腰间的天鸿刀一眼。

    天鸿刀没动,依旧静静地躺在刀鞘。

    再看镜中少年的腰间,天鸿刀也是一片寂然。

    然而,镜中的少年确实手里多了一把刀。

    仿佛自虚无中生出,一点点露出锋芒。

    一寸,山河尽白。

    两寸,日月无光。

    分明是一柄朴实无华的雁翎刀,却在它出现在天地间的刹那,万物皆止,万象俱空。

    三尺长,而横亘天地。

    三尺锋,而尽斩星辰。

    仿佛随意一舞,便能化天地为作云烟。

    千亦久久注视着那柄刀,心中没有恐惧,没有惊讶,没有亲切,就像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多了一把刀。”

    千亦说道。但并无人回答。

    扭头看去,旁边的君慎独此时居然已经捧着书看了起来,双眸映满文字,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已沉醉其中。

    微微一愣,千亦无奈的再次把目光投向镜中。

    里面的少年也如他看着刀,出神良久,然后,那少年忽然举刀,横空一斩——

    一抹嫣红自千亦眉间滴落,宛如一滴落入了清潭中的墨。

    然而清水并没有将墨越涤越浅,而是这抹嫣红将镜中的世界越染越浓。

    刹那间,花红了,树红了,鸟红了,鱼红了,高山流水,天空白云,一切都变红了。

    除了那个一手缔造了这鲜红世界的……孩童。

    是的,原本站在那儿的少年此时已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孩童。

    他在一座府邸的厢房里。

    和同龄的孩子不一样,他没有缠着母亲讲故事,也没有嚷着要骑到父亲肩膀上,他不哭不闹,甚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趴在绮窗后面,往外望着。

    屋里的一切,和他一样静,像是被风忽略的一池碧水。

    但屋外,有人哭。

    那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太多的小女孩,她扑倒在地上,衣衫是血色的,泪是血色的,触摸父母冰冷尸体的小手,也是血色的。

    这是一片鲜红的世界,然而在那庭院里,依旧能看到有一大块比别处更红的地方。

    就在一刻钟前,小女孩还蹦蹦跳跳的向父母要铜钱卖冰糖葫芦,一刻钟后,一朵比烟花更散碎的血花在这对夫妇与小千亦交错而过时,蓦然绽放,涂抹了世界的一切。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屋里的小男孩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会哭,泪已经干了两年。

    ……

    红色的百锻山。

    小孩已长成一个十岁的少年。

    他正趴在一堆茂密的草丛里,螳螂踩着他的脸跳过,蟋蟀停在他的发间,这些少年都没有在意,他只是握着手中的黄杨弓,不太紧也不太松,这样不至于出汗也不至于松懈。

    他的眼睛很静,一如他没有多余色彩的目光。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轻响,一只兔子有些笨重的探出头,小心翼翼的在吃草。

    十岁的少年并没有立刻跃起,他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然后取箭,搭弓——

    “嗖!”

    弓弦震空一斥,一道箭矢宛如闪电一般射出!

    下一刻,只听见铁器撕裂皮毛的沉响,鸟雀飞逃的惊鸣,落叶纷飞中,山林安静了下来。

    那个射箭的少年这时才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像往常一样走向猎物。

    却在这时,那只被射穿脖子的肥兔子,居然又站了起来。

    它发不出声音,只是摇摇晃晃的往前跑,虽然它的速度慢到像是乌龟在爬,但给人的感觉是,它是在跑,用尽生命、用尽所有的气力在这个鲜红的世界里奔跑,然后,将这个世界染得更红。

    少年怔了怔,往常从没有遇到一箭射不死的猎物,但他只是皱皱眉,又向垂死挣扎的兔子走了过去。

    喉咙已被洞穿,没人能把它医活。

    于是少年按住了兔子,擒住箭矢,往外一拔,鲜血飞洒而出,溅在了他的身上。

    这时,镜外的千亦才发现,原本纯白的少年也开始变红。

    拔掉箭矢后,少年和往常一样,取出腰刀,开始宰杀猎物,但在他剖开兔子腹部的一瞬间——

    腰刀,落了地。

    没有任何声音,只是又一道鲜红溅落在少年的身上。

    兔子的腹中,赫然是一只等待出生的幼崽。

    ……

    少年已经十七岁。

    他提着刀,站在一片荒漠上。

    他的身后是一众披甲提枪,弯弓搭箭的将士,他们神色严峻坚定,都望着荒漠的尽头。

    尽头处,有尘烟漫起,吼声震天。

    轰隆隆!

    那一片尘烟越发浓烈,遮天蔽日,宛如一片汪洋打来!

    将士们手中的利剑长枪、金刀冷矢,开始颤抖,这并非紧张,而是整个人,整只军队,整片荒漠都在颤抖!

    龙城谷,万妖潮!

    尘烟转瞬扑来,荒漠上的将士深吸一口气,忽然仰天大喊,一起冲杀了过去,转瞬间,荒漠这头也掀起了一片尘烟。

    在看不见天空的世界里,少年任尘烟漫过,喊声踏破,他一步步往前走去,然后拔刀——

    鲜红的长刀拔出,一如鲜红的他。

    他在战场,他在杀妖,每一次挥刀,都会有一片妖兽倒下,然后又有另一片妖兽涌上来。

    少年面无表情,甚至很冷,他已经习惯,习惯从鲜血中经过,习惯这世界的……血红。

    ……

    镜外,千亦沉默。

    他眉头深深的凝着,仿佛丢了钥匙的锁。良久后,他问:

    “这是过往?”

    “这是石镜。”

    一旁看书的君慎独已从书里抬起了头,微笑的看着他:“心中有什么,镜中便有什么,此镜名曰:濯心。”

    千亦没说话。

    他的双眼依旧如血。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但知道你应该还没看完。请再观之。”

    ……

    战场上,烟尘弥漫了整整一天。

    等残阳如血,荒漠更如血的时候,千亦和一干将士站在望不到边的尸体上。

    他们再一次战胜了妖潮。

    再一次熬到了尘烟散尽后的夕日。

    剩下的将士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地离开战场,往远处的城池归去。

    他们不用去找寻战友的尸体,因为根本不可能找到,在这里死亡,就意味着彻底消失。

    隔了二三里,翻过一片大山,一座被群山包围的雄伟城池出现在众人眼中。

    夕阳下,大雁自城头飞过,犬吠往城外飘落。那一刻,它比所有的山岳更加岿巍挺拔,让人祥和。

    十七岁的少年走进城里,在转角的油饼铺子遇到一对母女。

    小女孩啃着油饼,望着母亲:“娘亲,今晚吃什么啊?”

    妇人却蹙着眉,她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城门的方向张望:“吃、今晚……”

    “今晚自然是吃红烧鸡!”忽然一个男人大笑着从后面走来。

    小女孩眼睛一亮,高兴的扑了过去:“爹爹,你回来啦!”

    男人一把将小女孩抱起,宠溺的亲亲女儿沾着油渍的小脸:“想爹爹了没有?”

    “想了。”小女孩笑眯眯的说着,在父亲脸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旁边的妇人悄悄别过头去,擦掉眼角的泪水。

    千亦从旁边走过,夕阳静静地将他身影拉长。

    晚风迎面吹来,掀开他的发丝,掀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是红的,但小女孩,妇人,油饼铺子,这座城池,这片青山——

    是白的。

    ……

    多年前的那座大山。

    十岁的少年剖开兔子,看见里面的幼崽后。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依旧如往常一般,诚恳的低头,随后,他把兔子腹中奄奄一息的幼兔抱出,放进怀里,提着死去的母兔,往回走去。

    在山洞里,他把死去的母兔宰成rou块,炖了汤,和残夜、懒懒一起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浪费。

    至于那只幼崽。

    两个月后的某天清晨,少年抱着一只小兔子,在山里寻了很久,将它放回藏在石间的兔子窝。

    小兔子迷茫的望了望四周,抬起头,红色的眼睛望着少年。

    ……

    “书曰:清乎兹水,美乎兹水,过奇峰秀峦,经莽原荒野,灌良田万顷,养生灵四方。或问:源于何处?答曰:埋骨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