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过往（一）

    湖水广阔，在浅薄的月光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湖中有明月的倒影，就像星子皎月皆沉沦于湖泊之中。

    晚来骤雨山头过，栀子花开满园香。

    春暖之意愈发浓郁，和着浓郁的栀子花香，透着一股初夏的味道。竹屋中燃烧的艾叶气味亦被满园的花香冲淡，若不细细去闻，很难让人察觉到那淡淡的草药之气。

    挡下薛卿的‘蓝冰无痕’让韩施语筋脉受损严重，若不是有薛靖两成功法护住心脉，又及时服下蒋楠的护心丹，她此时恐怕早已命丧黄泉。然而即使性命无虞，她雪白的面庞，微弱的呼吸，也让薛靖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时间回到八年前，那个容貌与她相似的女子，也是替他挡下一掌，在他面前饮恨而终。时过境迁，他以为是上天怜悯，还他一个重圆旧梦的机会，所以明知是假，却毅然置身梦中。然人生如梦，梦却不遂人愿。可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命运终究对他残忍。薛靖恍然觉着，因果若有轮回，八年的浮生如梦，似乎应该清醒了。他是如此，薛卿亦是如此。

    薛靖看着韩施语平静沉睡的脸孔，思绪游走，有了片刻的失神。

    小慧与他兄弟二人自幼青梅竹马，拜于同一师门之下。彼时，他与薛卿还江湖无名，还手足情深。他素来性格沉稳，不求功名利禄，只愿平凡一生。薛卿的性子与他相悖，志在天下霸业，扬名立万。彼时，他总偷偷看她，看她不经意间却将目光落在薛卿的身上，眼底有雀跃的火光在跳动。即使薛卿不做回应，她樱色的唇也会微微一抿，漾出笑意来。薛卿若回望于她，她反倒像个受惊吓的小鸟，飞快将目光瞄向他处，赤红着脸颊惊羞而逃。彼时，他总觉着，这样其实也不错，她欢喜便足矣，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手足兄弟。无论如何，他们二人于他而言都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熟料事与愿违，薛靖心细地发现，她看薛卿时，眼底多了一份忧虑，那一簇火光似乎也受了影响，忽明忽灭雀跃不在。忽有一日，她来寻他，苍白的面容上泪痕未干，眼眸中依稀蓄着泪雾，声音中透着不知所措，向薛靖说道：“大师兄，卿师哥下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了，她对他向来礼数周全，只称他作大师兄，却从来称薛卿作卿师哥。薛靖从未见她如此慌张，薛卿私自下山亦属常事，这里有师父、有兄弟、有爱人，何以不归？他将她安顿坐下，方宽慰道：“师妹莫要慌张，你卿师哥素喜在山下以武交友，或许兴致正浓，才误了时辰。”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一滴眼泪落下，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晕开，摇了摇头，良久才道：“卿师哥偷习了师父禁授的功法，如今颇有反噬的迹象，他唯恐被师父发现散去一生修为......”她的话一字一句沉甸甸的敲在薛靖心上，令薛靖感到震惊不已。虽然他知道，薛卿从未满足于现下的功法和地位，素来清楚他野心极大，却没想到他竟敢偷练禁术。然而师父的功法禁书只有师妹知晓所在，禁书尚在，那么......

    薛靖快速抓起小慧的手，脉上一诊，果然，她亦有功法反噬的迹象。她竟为他做到如此！薛靖忍住心中痛楚，沉默片刻，突然向她道：“你功力浅薄，反噬迹象尚不明显，趁师父还未察觉，我先带你离开，待想得办法化解反噬，再回来请罪。”

    小慧茫然地回望于他，她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她是来找薛靖帮她寻回卿师哥，为何突然亦要离去。他们若都走了，师父何人照顾？卿师哥若是回来，寻不着他们又该如何？

    薛靖见她模样便已知她所想，叹一口气，徐徐道：“自入师门起，师父就让我们熟记祖训，不得私习禁术便是头一条。违背者自断筋脉，逐出师门，终身不得对外人道自己师承何处。”他停顿一瞬，凝视她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眸，接着说：“师父仁慈，便是免了你自断筋脉之责罚，也势必将你一身功法散去，而后......逐出师门。”说到这里，他明显感到小慧哆嗦了一下。他紧了紧握住的拳头，眼中带着坚定，随后淡然说道：“我们今晚便走，我知一处地方，能缓解你的寒冰反噬。”小慧眼神迷离，里面似空洞无物，哽了一哽，终是点了点头。

    临行前，薛靖去了禁书阁，盗了‘噬焰烈剑’与烈焰心法，冰火相克，他想，也许在薛卿无法克制反噬丧失心智之时，他能将其阻止。薛靖的想法很好，‘噬焰烈剑’的确能克制‘幻幽蓝冰匕首’，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们兄弟再见之时，却只能兵戎相见，生死相搏。

    榻上人儿嘤嘤出声，打断了薛靖的神思。他以为她总算苏醒，侧首一看，却见她只是睡得极不踏实。柳眉微蹙，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因睡得不安扑闪颤抖。他思忖片刻，指尖轻轻扶上了她的眉心，一道内力灌入，解开了她被尘封的记忆。

    韩施语不晓得自己在睡梦中浮沉了多久。虽然头脑昏沉不甚清明，但偶尔也有一些知觉。在睡梦中，时常能听到耳边有轻柔的叹息声，也能感觉到脸颊被人轻轻抚摸，有些扰了她的清梦。她不想被打扰，因为梦里有个人，站在远处，她老是看不清他的样貌，那修长挺拔的身躯却着实熟悉，但这种熟悉却又似个了层山雾，领她辨不分明。她向他靠近，他却退避三舍。她急忙去追，他却疾步如飞，她怎么也追不上。韩施语觉得好累好累，她感觉自己跑不动也追不动了，那人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眼前的山雾逐渐淡去，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她只觉得心下一阵委屈，凄凄开口唤他一声：“殷殊。”

    韩施语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握在一双温暖的掌心内，强忍着周身疼痛，将头偏往一侧，映入眸子的是一张熟悉且憔悴的脸。很少见他这样，便是当初受伤而归，虽显狼狈却也未见他如此憔悴过。如墨如画的眉毛并不舒展，深陷的眼眶下隐约透着乌青，波澜不兴的双眸布满了血丝，全然失了往日的风度。薛靖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额，温声安抚：“不怕，有师父在......”

    一切都显得自然不过，熟悉不过。韩施语虽心下一动，却还是偏了偏头，将身子往旁处移开。那只空抚的手僵在半空中，莹泽的指尖微微动了动，终是收了回去。薛靖沉默一瞬，再度出声询问：“慧慧，可还觉得有哪些不适？”

    “我不是。”韩施语仍有些晕眩，但神志已渐清明，这些时日虽一直用着她人的身份做着替代品，但付出的每一分情感均不存一丝虚假。如今记忆滚滚而至，令她很是心伤。

    薛靖眼底波澜起伏，秋水流泻的星眸深深凝视着眼前人儿。他的目光在韩施语身上停留了很长时间，长到韩施语几番想要质问于他，才将眼神移开，“你元气大伤，还需静养调理，为师......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他兀自改了称呼，手握得用力，声音却平静无波。

    韩施语眼睁睁见他站起转身，发现他长衫之上血迹斑斑，伤口也只是简易处理了一下，白色的绢缎上透着殷红，有的血渍似乎干了又被浸染，像一朵朵绽放的彼岸花，刺得韩施语双目生疼。终是忍不下心：“你的伤，严重么？”

    薛靖兀然回头，面上有一瞬的微讶，然后眼底渐渐明亮起来，嘴角也随着眼底的光亮微微有了弧度，而后化作两字：“无碍。”遂回身离开，留她一人。

    韩施语虽不是大度之人，但也算得上明辨是非，她素来自恃三观端正。细细将来龙去脉理了一番，对薛靖倒也生出几分同情。虽还不清楚他与薛卿、小慧三角恋的起始，单凭与薛靖数月的相处，对他的人品尚有几分判断。至少当初坠崖，薛靖是真真切切的救过她的性命，这些时日，虽被改了记忆，但往昔幕幕皆浮于眼前，渡她功法，教她习武，为她夺刃，他于她，终归是好的。否则，她也不会毫不犹豫替他挡下‘幻幽蓝冰匕首’的攻击，若不是凭着与匕首磨合数月所形成的灵犀，她自是无法察觉到冰刃的实体所在。所幸替他挡下了，也算还了他的救命之恩，日后离去，也再不欠他什么。

    眼下最紧要的是赶紧恢复身体，当日蒋楠死皮耐脸跟随一路，定是对她身份存了疑心，依他那对各种八卦无比执着的性子，务必是要想着法子寻来的。韩施语顿时觉着，当初最英明的决定就是拜了蒋楠这个师父，平日里虽没个正形，算不得多靠谱，关键时候竟还有些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