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辽末悲歌在线阅读 - 第八十节

第八十节

    在要紧关头被契丹族人无情抛弃,萧霞末心苦得喉咙发干,当初朝廷派来狐贺任副督,实际就有监军之意,已经隐示出了不信任的态度,只是自己始终侥幸着以为有泽兴府在侧,他们自然知道唇寒齿亡的道理,断不能弃北安于不顾。谁知这个想法竟大错了,一招错步步错,他重重咳嗽几声,心中恼恨自己幼稚草率轻信麻木,紧了紧手中旗枪,掌心里触感微凉。

    历经辽太祖德祖两朝,用十余年的时间将奚族统一到契丹政权之内。此后,两族人逐渐融合在一起,奚六部大王和人仕辽朝的奚族官员用萧姓,成为契丹萧氏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有萧观音等做到辽国的妃后。看似如此密切的关系,却在一朝被弃之如敝履,果然异族当疑,异心当诛。

    看向战斗中的属下,士气还算旺盛,但面容上都流露出可怕的绝望和无尽的疲惫……哀兵不见得必胜,亲眼目睹亲人们生命受到威胁,心理上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往往比战扬上的刀枪更加可怕。一批批迅速燃烧尽血勇的族人前仆后继倒了下去,情形异常惨烈。萧霞末此时已经不再在意战斗的胜负,而是需要考虑如何保留下更多的同胞,使奚族不灭,香火延绵。

    无意识地抖了抖铠甲,落在上面的尘土四散,在阳光下迷茫一片,萧霞末握着旗杆的手缓缓松开又缓缓合拢,用力得像是要把它攥折了一般。风呜呜咽咽的吹过,刮在崖崆石缝吱吱作响,犹如利箭破空。

    萧霞末面无表情,心却已经如遭箭穿得千疮百孔,他生性刚强,但奚族却已经承担不起刚强,抬头望了望离头顶越来越远的太阳,萧霞末落了泪,佛祖的信仰来源与索取,在他看来那是欺骗是伪信仰,唯奉献而换取来的尊重和敬爱才是真信仰,看着战场上渐杀渐少的战士,看着金兵押解着的族亲,他不忍让这些人死于对自己的信任,他不敢让仅存的奚人断绝与对自己敬爱。任泪流满面,他毅然绝然高举起手中旗,挥舞出罢战的旗语。

    正在战斗中————

    罢战,便是解械。

    解械,即是投降。

    萧霞末此时听不到战场上的嘈杂,云停了,风停了,太阳没了光热,天地间一片昏暗,只有孤独,只有屈辱,只有无力,只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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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鏖战中的双方人马闻奚军战鼓落声,休战角鸣,不由诧异,心中各自有一番喜怒哀乐,随即都或多或少生出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从战斗开始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化了,况且金军冒进,连晨餐都不曾进。奚兵们也是凭着胸中一口火气在支撑,他们难以置信,虽然战场上有险象环生,但胜负未定,亲人们还未得解救,缘何就轻易罢手?他们不解,或冷肃,或沉默,或不满,或气愤。但不了解萧霞末心思想法不代表可以不尊重严苛如山的军纪和对王爷千岁的尊崇信奉,近乎与盲目的信仰崇拜使他们绝对相信自己的王爷无论做出任何决策都是出于对自己们的热爱,所以只要无条件服从就够了。

    完颜或耳舒六十几岁年纪,年老而多阅历,本来微闭着的老眼陡张了开来,从有些浑浊的眸子中迸射出一缕精光。第一感觉是奚军有诈,旋即又释然了,他暗暗佩服萧霞末的忍辱负重。世人重名,他暗忖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绝难做得如此决绝、果敢。牺牲自己,以个人的名声来换族中千万人的性命,算着划算,但真正做起来很难,终究一世英名好弃,万世骂名难当哩。

    成千上万人分散在坡梁上下,此时只闻马匹兵甲拖曳移动的声音,双方各自得令罢手,等待高层们谈判后做出决策。少了兵刃撞击声,鼓角峥鸣声,战士呐喊声,旷野中突然就肃静了下来,让人很不适应。

    突然有一声吼,在寂默里如霹雳炸响,刘亦真陡然策马杀进了刚分离出战团,正在收敛死尸的金兵队伍。他不能理解萧霞末为什么突然下令停战投降,他不甘,所以愤怒。他不计较国仇,但有家恨,怒火燃烧只有用仇人的鲜血才能熄灭,他奋不顾身砍向一名正在指挥收尸的金将,刀落处一颗头颅便飞了出去,鲜血喷得他一头一脸。来不及擦拭,一柄狼牙大棒就砸了过来,娄室的侍将距离他最近,反应得也最快,刘亦真无可躲闪,只能举刀相迎,棒子属重兵器,又是由高处惯性而下,是最不易接挡的,往往相碰会把刀磕飞撞断,刘亦真是老武术行家,使出个技巧,斜刺里将刀粘住棒身,卸去蛮力,贴棒子杆逆行,只一撩便顺势奔了侍将持杆的双手削去,刀刮擦溅起无数火星。再发一声雷喊时,战刀已经插进了对方的咽喉,刘亦真复撇刀横扫,侍将一颗大好头颅便也离体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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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究是在敌人群中,好虎架不住狼多,几十个反应过来的金骑瞬间就一拥围上,几十杆武器几十匹战马兜转着把他圈在中间。

    刘亦真破令冲进敌群,便存必死之心,不留后路,他燃烧生命,要把自己化做一苗烛火,哪怕微弱也试图照亮奚兵们心中的仇恨。他以命搏命,顽强厮杀,只是无奈与对方人多,顾此失彼之下,胸前肋下很快被砍出几条血槽。血流淌,rou翻卷,露出白骨森森。

    加上之前的,杀得人多了,全身上下都是血,有别人的,有自己的,手黏糊糊抓得刀柄都开始打滑,刘亦真顾不上擦拭,只能借着挥刀甩出一些稠液。

    一个人喊杀也震天,刘亦真左忽右突,通红着双眼拚命,脑后的垂辫披散开在风中乱舞,状如疯魔。战斗在遍地尸体中间,脸上的新旧伤疤在朗朗天光下看起来异常狰狞。

    战刀如长虹贯日,白炼乃似的光芒过处,鲜血蒸腾,残肢飞舞,驰骋在山岗,他更如山岗,让金兵难以撼动。无关国界,唯真勇士才英雄,让所有人钦佩。周围的奚兵们金兵们望向这个往来厮杀,高大而孤独的身影,心中感慨,好汉子即如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