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危局
曹剑平在电话里通知的开会时间是两点半。孙大勇和三个手下坐出租车到达江户川区的清新町，在一丁目的商店街入口处下车时，时间才刚到两点。 曹剑平一家所开的二手店，就在这条商店街的中段。今天开会的会场，就设在他家的店里。 四人沿着街边走到一栋门口挂着“曹氏”招牌的日式一户建小楼门口后，孙大勇让手下在外头等着，自己一个人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大约是店里货物堆积得太多的缘故，十多平米大小的店内，光线显得有些昏暗。从正午明媚的太阳底下走进来，孙大勇站在门口让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店里的情形。 曹剑平的这家店，孙大勇以前来过两次。每一次来，这店里的摆设都会让他有些叹为观止的感觉。 店面的结构是一个有点狭窄的长方形，进门后两侧的墙边是两个直到天花板的货架，左侧的开放式货架上摆得满满的都是些电饭煲，音响，微波炉等各式的家用电器，而另一边带玻璃柜门的架子上，则密密麻麻的全是手表和皮包之类的小件贵重物品。 店面的中间则是一溜长长的挂衣架，把中间的空地分成了两条走道。衣架上乱七八糟的挂满了各种男女款的衣服，从冬到夏什么季节的都有。而最为夸张的是，屋子的天花板下头还纵向的牵了两根晾衣绳，像洗衣店似的，在绳子上悬空晾挂着两排衣服。 这两排挂得跟吊死鬼似的衣服，正是店内光线昏暗的元凶。不仅外面的阳光被挡得只能局促的在店门口照出小小的一块，就连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光线也都被遮住了不少。孙大勇头一次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就有些疑惑，那些上门的顾客，要怎样才能从这些吊着的衣服里找到自己合意的款式呢？ 孙大勇知道，曹剑平开的这家二手店，其实就是个专门销赃的窝点。怒罗权里有不少成员平日里都是靠小偷小摸来维持生计，曹剑平开这么一家店，不光是自己可以挣钱，也是为了让手下的这些人不至于被外头的销赃客盘剥得太狠。 店里现在这些堆得满满当当的货物，绝大部分都是怒罗权成员平时的“劳动成果”。可能也正因为是贼赃，才会摆放得这么的不经意吧。孙大勇方才随便瞥了一眼，就看到衣架上一件被挂得歪歪斜斜的大衣，上头的标志居然是巴宝莉经典的黑色持盾骑士。 他沿着被衣架隔出的走道朝店内走去，店堂的最底端是一个长条形的收银柜台。根据孙大勇前两次来的经验，一般坐在柜台后负责收钱的是曹剑平的老婆。而平时店里应该还有一个负责巡视和服务的店员。 今天大概是因为店里有聚会的缘故，孙大勇在店内没有看到店员的身影。而此刻收银台内也是空无一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直接掀开收银台侧后方的门帘进入后堂，而是在柜台前站住等候了起来。他刚才进门的时候，迎门铃发出的叮铛声动静并不小，相信在后堂的人应该是能听得到的。 果然，他站了还不到半分钟，门帘就被掀开，一个30多岁的中年女人从后面走了出来。女人看见柜台前的孙大勇后，先是楞了一下，接着便十分亲热的招呼道：“哟，原来是大勇兄弟你来了，咋不直接进去呢，到了嫂子这儿还这么讲客气干啥啊？你剑平大哥正在楼上等着你了。” “嫂子好。”孙大勇拘谨的打了个招呼，对女人表现出来的热情似乎有些不太适应。 这个一口东北腔的女人就是曹剑平的老婆。她是在国内和曹剑平结婚后，跟着他一起来日本的。孙大勇和她只见过两次面，只知道她姓孙，至于名字叫什么他却是不清楚了。 女人揭开柜台上的盖板，把孙大勇让了进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嘴里啧啧有声的赞道：“哎哟，小伙子今天穿的这一身儿可真俊哪！瞧这大衣的料子，纯羊绒的吧？一看就知道是高级货啊。” 称赞完后，她又换了一副埋怨的语气道：“大勇啊，嫂子可是听说你在新宿那疙瘩开店发大财了。可你这发财了，咋也没想着照顾下嫂子这店的生意呢？” “你看看你，这一身的西服和大衣都是搁日本人的百货店买的吧，肯定齁贵齁贵的。下回可别上外头去糟践钱了，要买衣服啊就到嫂子这儿来。一样的料子，一样的牌子，嫂子这儿可比外头要便宜多了！” 孙大勇对女人这股子自来熟的劲头儿很是有些发怵，他支支吾吾的应承了几句，连忙逃也似的掀开门帘走进了后堂。 门帘后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的左侧，便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板壁。曹剑平大约是听到了楼下两人的说话声，在楼梯口对下头喊了一句。 “是大勇来了吗？来了就赶紧上楼吧。” 孙大勇高声答应了一句，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靠楼梯口的第一间屋子门是半开着的，里头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听声音似乎人还不少。 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里头是一间大约面积在20平米左右的和室。此刻房间内的榻榻米上，围着中间的地炉坐了一圈大概有七八个人。 还没等孙大勇仔细打量坐着的都是哪些人，就听到里头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哟，孙大老板终于来了啊！啧啧，这大老板的派头就是不一样啊。我们这一群老的小的，连着曹老大一块儿，可都在侯着您的大驾哪！” 孙大勇闻声看了过去，说话的果然是张荣兴。 张荣兴这个人的外表十分有特点，是那种可以让人一见难忘的类型。如果单从五官上看，他的样子还是很不错的。浓眉大眼国字脸，一副典型的影视剧里我军正面人物的长相。 可是神奇之处在于，他可以通过言谈和举止，甚至静默不动时非要摆得一高一低的眉毛，以及脸上那时刻都表现出乖戾的表情，就能让旁人从他这副李向阳的长相上，看出一股子混混的泼皮无赖范儿来。（李向阳：敌后武工队队长，电视剧中著名的正面人物。） 孙大勇和张荣兴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看到他，孙大勇都会在心里感叹，这人估计就以前老人们常说的，天生就是个坏种吧。 “曹老大电话里给我交待的开会时间是两点半。”孙大勇抬起手看了下手表，继续道：“现在可才两点二十五，我到得虽然是比大家都晚了点，可还是没迟到吧。什么时候连没迟到都算是有错了，这是兴哥你新定的规矩么？” 对于张荣兴方才的挑拨，孙大勇只是随口反驳了一句，却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在他看来，这种把人当傻子的挑拨伎俩，明显是上不了台面的。 这时，屋内嗡嗡的说话声已经消失了，在座的其他人都停住话头，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孙大勇。坐在上首的曹剑平没有理会两人之间的口角，他冲孙大勇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榻榻米上空着的一个坐垫，和声道：“大勇，既然来了，就先坐下吧。正好一起尝尝这壶我刚泡好的茶。” 孙大勇把大衣脱下，挂到墙上的挂钩上，然后朝空着的位子走去。同时，他也在打量着屋里坐着的这几个人。 在座的这七个人孙大勇都认识，除了老大曹剑平和老二张荣兴之外，此刻坐在曹剑平右手边的，是怒罗权的三当家李国林。而剩下的那四个，都是怒罗权里的中层干部。 孙大勇一边在坐垫上盘腿坐下，一边在心里头嘀咕。今天这情形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妙，怒罗权里中层以上的干部居然都到齐了，看来曹老大对这个事重视程度很高啊。 曹剑平递了个大白瓷杯子过来，孙大勇端到面前揭开盖，顿时一股人参特有的药香味扑鼻而来。 难怪他进屋后总觉这屋里头隐约有股子药味，原来是曹剑平在煮参茶。 “春节前老家人刚给我寄了支老棒槌过来，说是让冬天进进补。大勇你尝尝，这茶可是拿老棒槌的须子泡出来的。”曹剑平对孙大勇客气了一句，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咕咚喝了一大口，咂着嘴品味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 “今儿把大伙给叫过来，主要是为了两桩事儿。这第一了，就是咱们兄弟几个平日里都是各自忙着自个儿的一摊事儿，也有好几个月都没见面了。今天哪，咱们下午喝茶谈正事，晚上喝酒扯闲篇儿，也算是聚在一起热闹一回。” “这第二桩事儿了，就是荣兴给我提的，大勇小兄弟最近招人的事。”说到这儿，曹剑平抬起头来看着孙大勇，嘴里的话却没有接着往下续。似乎是在酝酿语言，又似乎是在观察孙大勇的反应。 孙大勇表情平静，毫不畏惧的迎着曹剑平的目光直视回去。两人对视了片刻，曹剑平主动收回了目光，偏头看向坐在他左侧的张荣兴，开口继续道： “荣兴兄弟的话说得比较严重。他跟我说，咱们怒罗权里一共只有二百多号兄弟，如今已经被大勇招走了一百多号人。他问我，大勇拉这么多人走，是不是打算自个儿在新宿扯旗单干，准备自己做老大了？” 曹剑平这话一出，屋内众人的脸上都随之流露出各自不同的情绪，有吃惊的，有得意的，也有幸灾乐祸的。而且，这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此刻都不约而同的朝着孙大勇这边看了过来。 曹剑平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抬眼在屋里几个人脸上环视了一圈，这才低垂下眼皮，慢条斯理的道： “荣兴的这个说法，我觉得说得有点过头了。大勇招人去干活，是给咱们残孤兄弟提供了一份稳定的收入。这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儿。而且，他之前就这个事情，也是跟我打过招呼的。” “不过呐，大勇啊。”曹剑平抬头看向孙大勇，温言细语的发问道：“我听说你现在也就在歌舞伎町街里开了一家店吧？一家店就要招一百多号人，是不是也有点太多了？” “当然啦，你生意上的事儿我们这些老粗们都不懂，也不了解你那块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看这样吧，不如你今天正好趁这个大家都在的机会，把你的章程给我们大伙儿说说？” 孙大勇此时脸上虽然还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可心里早已经是在翻江倒海了。 “这下该怎么办？张荣兴这老逼养的心思够毒啊，居然给老子头上扣了个叛帮自立的罪名！按着曹老大的性格，如果今天老子拿不出一个合理解释的话，只怕是要走不出这栋楼了！” 孙大勇脑子里紧张的思索着，背上的冷汗一下子浸湿了贴身的背心。 这会儿由不得他不紧张，在怒罗权里也混了有一年多的他心里很清楚，曹剑平这人最讲义气，但同时也最恨自己人的内讧和背叛。他制定的怒罗权帮规里，对于背叛帮派的行为惩罚是最严厉的。 孙大勇记得，背叛帮派的惩罚，程度最轻的一级，都要被挑断手筋脚筋。而最重的，就是直接打死拿麻袋装着扔海里去了。被扔海里的例子孙大勇没见过，可几年前有一个被挑断手筋脚筋的，他可是亲眼看到过那人的惨状的。 “怎么办？虽说老子招人的目的的确就是要自己做老大，但这个罪名现在是绝对不能认下的。可问题是，我得编出个什么样的谎言，才能说服曹老大相信我不是要自立了？” 孙大勇这会儿只恨自己的脑子转的不够快，可他越是紧张，脑子里就越是一片空白。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想起李广志之前和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李广志在指点自己该如何跟山口组谈判时曾经说过，在谈判的时候，如果对方提出的条件太荒谬，或者是提出的问题戳中了你的软肋，让你一时间没办法应付。那么这个时候就应该想办法中止谈判，拖延时间。 而在中止谈判的手段中有一个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找借口假装发怒，然后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假装愤怒得要跟人动手，直到把整个会场的秩序搅乱，自然就能将谈判中止了。这一招，就叫做掀桌子。 “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要拖延时间，好编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谎言来，所以我这会儿就应该要找借口发怒掀桌子...” “对了，既然我要自立这一条是肯定不能承认的，那么就只能是张荣兴那逼养的在故意污蔑我了！这应该算是个最好的掀桌理由吧。” “哎，不对！要拿这个借口掀桌的话，之前在曹老大转述那厮的话时就应该要掀了。现在可是曹老大在对我问话，这会儿发火，时机有些不对，反倒会显得我是在欲盖弥彰。嗯，我还是先应付好曹老大的问题，等后头再找机会吧。” 这一连串的想法快速的在孙大勇的脑海中闪过，然后，他做出一副震惊加委屈的表情对曹剑平道：“章程？我的章程很简单啊老大。我就是看着店里的收入还不错，想着能让更多的残孤兄弟们有份稳定的收入而已。” “至于说招的人多了。我的确是招了四十多个店员在培训，可这是为了将来开分店做准备的。毕竟这个工作也不是说一上手就能做的，还得事先培训一下才行。” 这时，坐在一旁的张荣兴仰着脸拿鼻孔对着孙大勇，得意洋洋的开腔道：“你少在那儿放屁了，你招的何止四十个啊，别忘了你还从我手下拉了至少四十个能打的过去！我可是查过的，你手底下现在都有上百号人手了！” 说完，他又转向曹剑平道：“曹大哥，孙大勇这小子是在蒙你呐。我看啊，这小子就是靠狗屎运挣了几个小钱，然后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打算要拉一票人自己过当老大的瘾了！” “张荣兴！我打死你这个老逼养的！” 张荣兴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对面孙大勇的一声怒吼。紧接着，一个白色的物体就直冲着他的脸上飞了过来。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