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月光仍然升起
温暖的春日,浅蓝色的水手服,摇晃的裙摆,光洁的双腿。 好闻的气息,还有总是对自己展现的笑颜。 钢琴声将他从深沉的海里浮了起来,他睁开双眼,音符从窗边,跳进了矢野空的耳朵里。 学校医务室。 梦。 老实说,矢野空记不太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好像是在事务所刚忙完首次签售会所需要的准备工作,回家之后刚好收到了后藤的信息,就来学校拿笔记。 看来是晕倒了。 想起来,好像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有吃饭。 现在,已经是下午。 床边的输液支架上有空掉的葡萄糖输液包。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钢琴声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窗户里跑进来,把其他的声音都挤了出去。 床边放着几个笔记本,属于矢野空的本子上有着后藤一里小小的,可爱的笔迹。 后藤刚才来过......现在去活动室了? 医务室里没有人,这是矢野空第二次来这里。 身体没有大碍,应该是过劳加上长时间没有吃饭,导致低血糖。 脖子上靠近锁骨的地方散发着刺痛的感觉,指尖拂过,皮肤好像在呻吟。 手机相机里,那道鲜红的印记十分刺眼。 “???” 是晕倒的时候造成的擦伤吗? 胸前的扣子也打开了三颗。 扣紧扣子,拉上外套拉链。 矢野空离开医务室,回到教室。 旁边座位上,后藤的书包和吉他包都不见了,这个点,她和山根露现在应该在活动室。 矢野今天并不打算过去,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 四楼走廊的尽头,那间曾经空闲已久的音乐教室。 它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但每个放学后,都有钢琴声,从学校各处的扩音器里流淌出来。 有时候是巴赫,有时候是哀伤的贝多芬。 有时候,是银色的月光。 就像现在一样,铭刻在矢野空心中的曲调,一门之隔间,从未如此之近,仿佛能感受到手指按下黑白琴键,琴弦震动的感觉,整架钢琴在那个人的手中共鸣,是少女婉转的低叹。 透过门上的玻璃,矢野空能看见坐在钢琴前的她,黑发很长,很长,和以前一样。 侧脸清秀,她闭着双眼,好像在想些什么事情,粉色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她是快乐的,还是高兴的? 一切都回到了那天下午,那个在城堡里,坐在钢琴旁边,听黑发公主为自己弹琴的时间。 矢野空闭上眼,屈指,轻轻敲门。 钢琴声戛然而止,然后是小松莱月稍显冷淡的声音:“谁?” 春风推门而入,原来这间教室,门没有关上,在莱月那双有时清澈动人,有时又雾霭弥漫的眼眸中,倒映着矢野空的身影。 她正襟危坐,笔直地望着矢野,不知为何,像一个甘愿受罚的小女孩。 脸色粉红,双指在黑色的发梢间缠绕。 矢野空张口,可那天晚上,水无千叶的话又开始在脑海里反反复复。 愤怒的脸,惊恐的表情,还有千叶的失落。 然后,他说不出话来。 漫长的等待间,矢野空终于下定决心。 “为什么?” 他说。 小松莱月稍稍偏头,做出困惑的样子,黑色长发倾泻于腰间,这应该就是女高中生,最美的模样。 “空,指的是?” 这是她再一次和矢野的对话,还是和从前那样,用着这样的称呼。 曾经存在着的,对矢野冷淡的态度,和憎恨的眼神,如今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只是错觉。 “已经上学一个月了。” 矢野空把视线放在小松莱月胸前系着的红色丝带上。 初中时,那里曾是浅蓝色的领巾。 他向来和别人说话会保持对视,但面对现在的小松莱月,矢野空开始胆怯起来。 “一直没在学校吗?” 矢野空问出口,他从未感觉到与莱月彼此处在一个房间里是如此令人煎熬。 “空,在关心我?” 莱月语气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这个......不重要。” “重要。” 她的语气是软绵绵的,又带着强烈的目的性,一如从前那般,让矢野空无法隐瞒。 “重要的是,你现在回来了。” 矢野空叹了一口气,随便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他才刚从低血糖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身体还有些疲惫。 “莱月啊,前一段时间去参加比赛了,顺便做了点事。” 小松莱月站起来,过膝的黑色丝袜,与深色百褶裙之间,是雪白的绝对领域。 也许是感受到了矢野空的视线,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兴奋。 指尖按下琴键,一路滑到最后一个,像流水一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钢琴比赛?” “是的呢。” “哦。” 莱月走到窗边,春光正好,霞光有些耀眼,她慢慢拉上每一个窗户那白色的帘布,绕着房间,像散步一样,又好像是不经意间,走到了矢野空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矢野,脸上的表情从未变过。 莱月盯着矢野空的脸,像是许久未见,要把这张曾经在梦里,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幻想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最美的脸,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这是现在的空酱,永远都不允许自己忘记。 “空,比以前要少说话了。” 矢野空抬头,没有说话,他看着小松莱月的眼睛,察觉不到她的心情。 “没办法的事。” “头发,也比以前要短。” 纤细的食指在大拇指的指腹上揉搓着,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 “莱月,你知道原因吧。” 她后退一步,把手背在身后,视线落在矢野空外套之下,脖子上扣好的,白色衬衫的领子。 “不,我不想知道,但是空你非要告诉我。” 莱月眼睑微垂,让矢野空想到了那天晚上,面对莱月父亲时的场景。 “......对不起。” “嗯。” 这是第一次,她在矢野空的面前,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矢野空准备站起来的时候,被莱月伸出双手轻轻按住肩膀,坐了回去。 莱月捋了捋腰间的百褶裙,蹲下来,视线从下往上,在矢野的喉间停顿一下,最终停留在蓝色的发尾上。 蹲下来的小松莱月,比矢野空要矮一点,要稍稍抬眼,才能保持和他对视的状态。 黑色的发丝,在白色幕布漫过来的阳光里,氤氲着朦胧的色泽。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枕在纤瘦的臂弯里,沉默了片刻后,对矢野空伸手。 矢野的视线在莱月粉色的食指指尖上,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身体。 小松莱月露出复杂的笑容,用食指点了点矢野鬓间蓝色的发梢。 “我想和空酱染一样的发色,可以吗?” 眉目清冷却艳丽的矢野空愣了一下。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难道说,空,你觉得我染这样的发色不好看?” 她在矢野空的眼前慢慢拨弄自己如瀑的黑发,淡淡的香味让矢野联想到冬天的雪松那样,清新又浓郁的味道。 这个味道,他以前总是会在小松莱月的头发上闻到。 “我觉得,黑发,更适合莱月。” 矢野移不开目光。 “那就不染了!” 莱月的双眼里带着单纯的高兴,她的喜怒哀乐,还是那样,矢野空说什么,她就会同意什么,应和什么,越是这样,矢野空就觉得越内疚。 小松莱月很适合笑,她没有微笑唇,也没有上扬的眼尾,但笑起来,就像是住在云端的公主一样天真,直率。 她是一位外表上极具欺骗性的女生。 “莱月,你不恨我吗?” 她的笑容未曾变过,似乎早就预料到矢野空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点也不慌张。 “恨?什么样的程度能被称为恨呢?” “......十分讨厌?” 矢野空也不知道,他更不知道莱月目前对自己态度转变的原因。 至少在上学期,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是十分冰冷的。 莱月双手环胸,食指在手臂上婆娑。 “我如果,讨厌空的话,转学到大阪的理由是什么呢?” 矢野哑然。 “不是因为家庭原因吗......” “父亲的事情,要是对我影响很大,早就该转学了,而不是该等到空离开后。” 莱月一屁股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轻快地哼起了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端庄。 在矢野空的面前。 就算在矢野的视角里,充满诱惑力的大腿间也许会走光,她也从来都不在意。 ‘看就看吧,摸也可以哦。’ 仿佛在矢野空的耳边低语。 那么,小松莱月转学,是为了谁呢?不转学,又是为了什么。 在印象中,从莱月父亲离婚的事之后,她和她父亲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差了。 并没有上升到家庭战争那种地步,只是疏离了很多,有时候,甚至给矢野的感觉像是陌生人一样。 曾经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却用对莱月而言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了她。 “空,心情都写在脸上了哦。”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啊。 矢野空的内心在颤抖。 “明明我没有表情。” “逞强。” 他不再说话。 “空非要觉得内疚的话,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矢野空忽然明白,自己好像掉入了莱月早就编织好的陷阱中。 已经骑虎难下。 “……说吧。” “请让我也加入HALU的乐团吧!” 她的眼眸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哈啊?” HALU,这个称呼,再熟悉不过了。 “空,不是在轻音社社团活动,准备社团祭典吗?” 对于莱月知道自己歌手身份出道这件事,矢野空并不惊讶,惊讶的是,连他在轻音社这件事,她也了解,明明之前都不在学校。 “只是为了拓展分。” “那也是进行时啊。” “……” 矢野犹豫间,黑色长发,自己的青梅竹马再度把双手放在琴键上。 激昂的琴声响起,震慑着他的心灵。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古典钢琴乐,不文雅,不严谨。 流行的节拍。 矢野空再熟悉不过的旋律。 这是HALU的出道单曲《BlackBlood》,钢琴版本。 他现在才注意到,刚才莱月在小声哼唱的,觉得很熟悉的歌曲。 原来就是他的歌。 钢琴声本悠扬而庄重,却被现代的旋律和快速的节奏完全摧毁。 加上精妙的钢琴基本功和演奏技巧,连一个音符都没有出错。 形成了令人错愕的反差感,震慑人心。 “牙白,这是什么?” “钢琴版的bb?那个小松莱月也是HALU酱的粉丝吗?” “意外地很好听呢!” 校内的学生在惊叹,钢琴声像暴风雨一样席卷。 一如这首歌的内核。 莱月,一直都在关注自己。 “怎么样,空,我可以吗?” 稍显急促的呼吸,起伏的胸口。 少女看向他,抛出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不是社长。” 矢野空艰难地说。 “我这样的程度,进不去吗?” “轻音社不算上隐退的伊地知前辈,一共还剩下三人,新入社的那位辣妹萝莉刚入门,就算有主音吉他,你们也需要一个keyboard对吧?不然节奏怎么办,吉他的节奏和曲子不一定相同。” 这个对于现在的轻音社,是一个过不去的坎。 “可你是钢琴手,乐队需要的是电子琴。” “可以啊,我去做的事,就是这个哦。” 一个月的时间速通电子琴? 精通钢琴的人是否能快速掌握电子琴,矢野空不知道。莱月做的准备,无懈可击。 让她没有办法被任何人拒绝。 即使知道了我是男生,也要继续和我保持羁绊吗? “可以的话,空隐瞒性别这件事,我就可以原谅哦~” 用这种方式来一笔勾销,太过轻松了。 ‘说到底,我不是自愿要隐瞒。’ 这句话,说不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莱月不介意的话,我没有意见。” 她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令人愉悦的笑容。 “空就是HALU酱对吧。” “......嗯。” “空的声音,无论如何都能辨别出来。” “好吧。” 但这意外的确解决了轻音社的问题。 他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内心,却这么复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爱华小姐的来电,在举行签售会之前,她有一位知名作词作曲人要引荐给矢野。 约定的时间是明天上午,他依旧需要给学校请假。 现在打电话大概率是想先商量一下。 “不接吗?” 矢野空按掉了电话。 他站起来,把椅子放回原位。 “我得走了。” “那,明天见,空?” “明天不一定见。” “空,比以前忙,就没时间在一起了呢。” 在一起,指的是哪种在一起? 莱月总是带着笑,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她在矢野空的眼里,总是无忧无虑,总是开朗快乐,活成了绝大多数同龄人都羡慕的模样。 她并不是这样的人。 并不是。 “莱月……” “哼嗯?” “你现在,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待我?” “还真是直白。” 莱月看着他,慢慢摇头。 “谁知道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日光逐渐褪色,矢野空离开音乐教室,窗外有树叶在婆娑,光影散乱间,《月光》依然升起。 它在黑暗到来之前回响,细数着少女的桩桩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