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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笔记:青山

    依经验而言,凡是被强化到广为瞩目的景点,大多不值得一游,因为过多的修饰,过多的添置,以及过多的牵强,使这些景点多了热闹,少了韵味。“避热就冷”的旅游经验,也使我与文成公主回望处的日月山有了一场计划外的相遇。我们是越过近前的塔尔寺和日月山,径直向高原深处的德令哈和大柴旦而去的,这样一种选择,将我们一下子带离热闹和喧嚣,沉入到柴达木盆地的浩大、沉寂与冷峻中,未曾想,别样的路径,给了我别样的观察和收获。

    从大柴旦回头,原路折返,千余里路途,在柴达木盆地里走了一个来回,沿途所见,将西域高原的浩大、沉寂和冷峻刷漆一般,涂在了记忆的墙壁上,秃山、刀峰、戈壁、黄沙,以及流云、长天,青藏高原的主色调透着浓烈的粗犷、刚烈之气,沉浸于此,浩茫、激荡的心绪汩汩而来,一种苍凉的涤荡与感动。

    临近西宁终点,日月山的标识又映入眼帘,抱着权且顺便一游的心理,按路标指引向高处而去。这是一种猝不及想的照面,西行中的苍凉、刚烈忽然被满目的翠绿替换,似乎是刚柔转换的提醒,天空忽然落下噼啪的雪籽来,待气喘吁吁地登到月亭前,数分钟之隔,天空又恢复了朗朗晴天,将一个宽阔的山谷悠悠荡荡呈现给注视她的我。河湟谷地从远处伸展而来,在日月山口下铺展开阔大的草坪,草坪顺势起伏,从山谷漫向山顶,将全部的棱角和坚硬覆盖,柔和的曲线衬着柔和的绿,柔和的绿又衬着洁白的文成公主塑像,一柱“唐蕃古道”的石碑立在公主的视线中,山谷山顶彩幡飘扬。眼前的日月山完完全全是阴柔的世界,女人的主场,它将你的目光引向这块宽阔的草坪和著名的山口时,使你眼里看到和心里想到的都是缓缓而行、沉沉而立的外嫁公主,悲戚、深情的气氛笼罩了天地。

    这座如屏的山体,这道安静的山谷,经行过多少西去的中原公主?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不是现在的主角,她叫光化公主,已经走过了1426年,她一直走到青海湖西端一个叫伏俟城的地方,做了吐谷浑王的妻子,她是隋朝的公主,新婚一年丈夫就因内乱被杀,按照吐谷浑收继婚的习俗,夫死的第二年嫁于丈夫的弟弟,奔波颠沛的命运也就此开始,几十年间,先后与隋唐大军千里击杀奔逃,后继的丈夫又为左右所杀,落得国破家亡。公主是带着和亲的使命翻过日月山的,她的付出以及功绩与两国间的战尘血污混合在一起,加上走得太早等原因,史料少有记载,不免令人唏嘘。但以和亲换和平的策略仍在实施,日月山口的回望仍在继续。贞观十四年二月,已是唐朝藩国的吐谷浑向太宗皇帝求婚,于是一个叫弘化公主的女子走出了中原的宫廷,千里西行,再走日月山口,做了吐谷浑新王的妻子。或许已经是大唐的公主,较前任有了多些的行迹,一生与故国联系密切,不仅与丈夫同回长安探亲,而且促成了两个儿子与大唐的和亲,可想其对两国间和平共融的促进。

    弘化公主出嫁的第二年,日月山的主角隆重登场,她就是名扬历史的文成公主。从河湟谷地逶迤而来的是一支庞大的进藏队伍,旌旗、车马,将士、工匠,仅随行伺候的侍女就有二十余人,加上各种诗文经集、工艺药典和金佛、粮种等器物,浩浩荡荡,尽显大国气派。一位十六岁少女的柔和之风和强大气场,借着母国的威仪早已吹到了雪域高原,吐蕃王松赞干布不惜千里北上,在远离都城的扎陵湖畔盛迎上国新娘的到来。自此以后,汉藏文化深入交融,雪域藏地“一半胡风似汉家”,在促进文明提升与民族和睦方面的贡献上,文成公主已被拥至神佛之位。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七十年后,后继进藏的金城公主则更像一位促进民族和平交往的具体执行者,居间敦促国界纷争谈判,促成日月山界碑设立,以及互市贸易的地点确立和开展等,艰难而有效地扮演着和平使者与“国母”的角色。

    日月山见证,巍巍青藏,民族交融发展的交响乐曲中,流动着一种女性的柔美音符,这柔美的音符与男性的刚烈旋律和融,共同谱写了一段悠长、浩大的民族交融发展史。

    占据“草原门户”之要的日月山为中原和西域往来留出了一个山口,由这个山口连接的丝绸之路和唐蕃古道向西、向南伸展,千年而来,在依靠人畜之力流动的时间里,从这个山口经过的身影更多是刚烈硬朗的汉子。1500年前的一个严冬,一位叫宋云的北魏僧人离开洛阳,跋涉四十昼夜走过日月山口,将身体投入西行求法的漫漫征途,一路“多饶风雪,飞沙走砾,举目皆满”,身形和眼神透着硬气。

    那个传奇的唐朝外交官王玄策就更是刚烈,到天竺国出访被囚禁,竟然不仅越狱搬来救兵,而且还将叛乱的国王五花大绑,数千里押送,过日月山口,返回长安,兴致勃勃地“献俘阙下”。僧人和外交官已然刚烈,更别说日月山下,高原山谷中那些攻伐厮杀的将士了。历史是男女的合著,决定历史走向的则是那些智勇双全、刚烈硬气的男人们。而历史上那些为国家民族远离自己熟悉的家园,到一个遥远到此生不再回返的陌生国度里的女性,在遭遇生活、交流之艰的同时,还要在尚为幼稚的心里装载沉重的国家使命,还要用柔弱的肩膀挑起“夫家和娘家”的双重担子,难怪会引得感性的诗人要发出“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的怜惜和愤慨了。

    女人在历史的走向中处在了辅从的地位,但在审美的走向上却登上了主角的尊位。由此我想到“高原的魅力在哪里”这样一个问题来,是雪域高原吗?是戈壁黄沙吗?是三江之源吗?是绿草碧湖吗?是,也不全是,这些都是自然景观,对于情怀之身的人类,人文的因素才是吸引人心的根本。

    当你站在日月山口,想到缓缓而来、远远而去的和亲公主,当你遥望石堡城古战场,想到“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的悲叹,当你伫立青海湖畔,想到弘化公主与文成公主姐妹相见又分别的场景,以及《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歌曲,你会为自然山水里的人类情怀而激动和感动,自然山水也因为饱含了人类情怀而增添了灵性和魅力。

    审美受情感驱动和指引,人心因悲弱坚忍而柔软。几个孤身远嫁的少女,势单力薄,位为人妻,又强颜为尊,负重而行,尽管为责任和使命竭力而为,力量终究有限,但这些弱女子头上的光环却实实罩住了那些势大力沉的男人们的身影,这源于人们情感的持续支助,因为柔弱而恻隐,因为柔和而倾情,因为善良而亲近,也因为博大和牺牲而敬仰——这是来自民间的情意和评价,这是民心所向和审美所向。使高原的天空和山谷群峰间流动着动人的柔美云霞。我庆幸自己违背了经验的指引,在日月山,在民族交融和文明交汇的见证地发现了高原之美的奥秘,我由此沾沾自得。

    青海,高原,苍凉里的温婉,粗犷里的细腻,刚烈里的阴柔,人心所向的精神之美,值得再往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