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奇幻小说 - 乱世错落在线阅读 - 第四章

第四章

    林氏宗族发家其实也不久,当年林老爷子主持分家后,没有两年便撒手西去,将担子交到了林桂成与花姐他们的父辈手中。

    要在此地开埠的消息,其实早就通过各种渠道散了出去,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各路背景的管事们,来得比朝廷的旨意还要快。

    泉港本地人,包括林家在内,手里都握了大量的地契,则成了众人追逐的目标。

    起初大家还能和和气气坐在一起谈生意讲情谊,等泉港城内规划一出,事情就变了。

    大多地价整个翻了番,某些地方一夜间价值千金,而被划作官府所用的地方,却直接被置换到城外去了。

    那几年,泉港出了诸多传奇一般的故事。

    听闻张三家拿住了地契,各路人物频频拜访,他吃了这家的席,又收了那家的礼,就是不给个准信,于是小儿子在自家后巷被不知哪里来的马车撞断了腿,次日张三几乎是哭求着要把地契卖出去。

    又听闻李四家前个月卖出的地契价值大涨,李四纠集乡党去讨要差价,冲突之下把商行几个管事活活打死,结果一家十四五号人被官府拿住,脑袋如一串灯笼般挂在旗杆上。

    还听闻王五家擅于谈判,竟然以地入股了某家商号,现铜收了好几万贯,一家人开开心心,结果当晚家里就走了水,一个活口都没跑出来,还是商号仁义,收殓出殡,七天流水席,但也有说就是商号找人点的火,反正众说纷纭,无从考证。

    林家最老实,卖掉内城部分地契,银子从甲商家运出来,转身就运进乙商家,买砖买瓦请工匠,用地契换成了成片的居屋。

    又因林家本就管了好几年颜朝驻军的粮食供应,索性成立了商号,主做粮食,还供奉了一块地给官府,现在海商司的那一块地就是。于是官府所有工建的粮食供应,就由林家包下了。

    cao持这些的,就是林家四兄弟,也就是现在众人称大林老爷、二林老爷的几位。

    所以按发迹算起,林桂成其实也就第二代而已。

    骤然暴富,众生百态,就不去多说了,反正一瞬间泉港婚嫁之事多了很多,但凡遇到好日子,处处都是喜宴,迎亲送嫁的队伍甚至堵塞交通。

    大林、二林和三林老爷这三兄弟那时已经成了家,妻子家也都是本地人,林家发迹,期间多少辛劳,也离不开这些媳妇们,所以他们也一直没提纳妾,至于是心怀感激还是被老拳打得偃旗息鼓,就不得而知了。

    只有林家老四,也就是大眼莲的父亲,算是林家第一个过上妻妾成群日子的,娶了两个,纳了两个。

    不论这些家内事,几位老爷一旦有了钱财,对后辈的培养是不遗余力,当时林桂成都十八了,还被逼去学堂,跟着一群五六七八岁的孩童,天天读书写字。

    所以林家很多习惯还延续着父辈穷苦时的质朴,反正借生意之便坊子里光明正大的去,犯不着闹的家宅不宁,林桂成家里就娶了两位,都是贤惠勤快的,夫妻妻三人一起cao持生意,也算其乐融融。

    那些年父辈们忙于各种外事,林桂成就成了大管家,弟弟meimei都是他带大的,彼此感情极好,谁家大小事情,都喜欢问一问大哥。

    花姐排第五,往上四个都是哥哥,还有一个弟弟,既然传宗接代的够了,唯一的小囡囡就成了宝贝,于是从老一辈宠到了这一辈,不然换到别家,谁家女子能说不嫁就不嫁,说独居就独居的。

    所以五妹来寻他,他也没当什么大事,就这么迷迷瞪瞪随车到了林记米店。

    花姐的老爹,也就是现在熟悉的人一般称二林老爷的,觉得年纪大了该享福了,早几年把生意交给读了些书的儿子们去打理,自己则搬去城外的庄子,天天养鸡种菜。

    大哥林桂成就负责米铺,林家米铺子算是泉港老字号,建埠第一家,价格公道,也注重品质口碑。

    因为自家有车马行,所以量大还送货上门。

    米店每日里忙忙碌碌,往来客户络绎不绝,有邻家拎个布袋买三五天口粮的,也有赶着车大宗采购的,好生繁华。

    林家米店占地宽广,店后建有临时仓,平日里值守的伙计就备了十三四人,吃住就在店里,所以索性盖了个小院,厢房给他们住,主房就拿来待客。

    现在陪着花姐坐在正厅的,是林桂成二娘子,叫崔琳,娘家是外地来泉港落户的生意人,也和林家往来密切。后来她父亲重病不治,林家一直接济,她就索性嫁给林桂成做偏房,好在林家依然保持了农人的质朴,大娘子对她真如同姐妹,到今年也有十年了,花姐平日就喊她琳嫂子或琳姐,两人正说些亲热话。

    班文也不显拘束,抱着阿苍坐在靠近大门的椅子上,只看着院里院外来来往往忙碌的伙计,阿苍有时看见啥好奇的就问。

    “班文嘚(这)个系(是)什么?”

    班文就细声在他耳边教他,说到有趣的阿班就咯咯笑一阵。

    这时院里走进一满脸疲惫的男子,个头不高,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多半因日日里宴请不断,体态有点臃肿,相貌也忠厚,看起来就像个米店的掌柜,眉眼间和花姐很是相像,正是林桂成回来了。

    花姐一见到大哥,嬉皮笑脸就黏了上去,搂着他的臂膀一阵发嗲。崔琳看他脸色发青,知道丈夫宿醉劳累,说去取热水给他敷脸顺便安排些吃食。

    临走前悄悄撇了一眼站在那里微笑不语的班文,努了努嘴,算是给了丈夫一个信号。

    “这位小兄弟是?”

    林桂成微笑面向班文,细细打量起来。

    班文微微一拱手,欠身以作恭敬,道:

    “林掌柜好。在下姓班名文,渤翼府沧县人士。目前暂租住在五小姐那里。昨日厚颜请托五小姐做个中人拜访林掌柜,也是欺五小姐心软,受不住我滋扰。”

    说到此处,转身对花姐深深一鞠,笑道;“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五小姐心存仁善,不亚君子。”

    林桂成看着班文,颇觉得有趣,他虽未做咄咄之态,但这十来年,作为掌管几家大商行的老板,指掌下可左右百余伙计的生计,谈笑间便是成千上万贯钱的买卖,所谓居养气移养体,拿捏起来自有一股威严,若是一般平头百姓,在他面前手足无措才是常态。

    班文谈吐自若,举止得体,更了不起的是短短几句话,既说了自家跟脚,还夸赞了花姐。

    他身为商人,口灿莲花之辈接触不知凡几,自然分得出明细,只觉得班文出言有物,态度诚挚,让人心生好感。

    “班兄弟无需客气,不知寻我有何事?”

    “不敢对林老板虚言,班文家里出了变故,在家乡难以生计,只能孤身来泉港。也是知道林老板产业宏盛,自觉有一把子力气,不知道能不能效劳一二。”

    “哈哈哈,班兄弟客气了,且坐下说话。”林桂成先落座,花姐也寻了座位坐在一旁,班文却把阿苍放在椅子上,自己伸手虚扶住,却不入座。

    林桂成知他意图恭敬,心下满意,但需要知道的终归不能马虎,便道:“林家都是些小本生意,糊口而已。听班兄弟谈吐,不似寻常,泉港机会众多,哪家商铺见到班兄弟这般人才都不至于拒之门外,倒不知是何缘故?”

    “哪敢说人才,林老板一夸,我都要脸红了。”班文笑道,“在下也不敢挑三拣四,只是身边有个幼弟离不得人,能做的活计就少了一半。”

    “那为何不去会馆求助?”

    林桂成所说会馆,是指同乡社。泉港外来商人居多,自然要抱团取暖的。大多数异地到此的人,都会先去拜了会馆,自然有人照拂。

    “不瞒林老板,去过的,但先考有言,班文三不得沾,不沾镖局,不沾牙行,不沾优伶。渤翼府主营的就是行镖,班文纵然急于求生计,也不敢有违家教。”

    渤翼府乃西北之地,路途遥远,特产也多是瓜果牲畜,当地行商多走北兀府庆安府,真要运来南粤,怕是要血本无归。

    渤翼人本就尚武,天枢帝就是自渤翼起兵,最早的天枢军,渤翼子弟不下八成。所以渤翼真正的特产,乃是刀客武士,自古就有幽津铁骑渤翼武卒之说。

    所以要渤翼人算账怕是不成,可要抡刀动枪,可谓天下先。

    何况,再往北的北兀府十余年前还不是大颜疆土,乃是拓疆所得。战事未平之时,渤翼就是前线,现在战事是没了,可退役下来的老兵却是无数。

    若不去开山立柜做大王,这些厮杀汉能做的正行,也就护院和镖局了。

    “班兄弟家教颇有道理,不知能不能细说一二?”三不沾一说,林桂成却是第一次听,便想知道个究竟。

    “先考告诉在下,渤翼男儿不惧刀兵,但应刀出有名,若是拔刀,当为善恶、为仁义。若有山贼扰民,路匪劫商,只要知悉定尽力斩之,即便得了悬赏那也是赏善。但行镖的接下了镖,那便以护镖为最重。有不问镖货来源的,若是不义之财也要护送;有与贼匪勾搭的,交买路财行方便,实为养贼。当然,还有更重要一点,杀贼杀不过,我自可逃跑,做镖师可跑不得。”

    林桂成和花姐听得哈哈大笑,这时候崔琳也送来了面盆和小点,见班文说得有趣,也坐了下来。

    林桂成取了热毛巾擦拭面颊,举手示意班文继续说,花姐却端了点心放在班文一旁茶几上,又给他斟了一碗茶。

    班文谢过,取了一块酥饼递给阿苍,继续道:

    “先考还说,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有始有终。牙子虽可急人所需,但所求为财,一旦双方交易无错,便和牙子无关了。我见牙行契约有一条,‘交易本双方情愿,牙行仅代为沟通,契止为约,契后概有差错,牙行概不负责’。话虽在理,可生意也是人情世故,岂是钱货两清便就简单结束的?一时客人,便是一世客人,但凡与买卖有因果的,都应尽心尽责。生意固然是生意,为财也应有道,可以讲得失,却不可以仅说功利。”

    “说得好!”这一番话,林桂成和崔琳频频点头,这本就是他们生意的本经。

    “最后说戏子一业,先考说,戏文演的是悲伤喜乐,讲的是人心道德。可律人当先律己,自家做不到做不好的,便不该说教他人。何况戏说之事,有真有伪,有时候不假借真实,的确难以讲清道理,但看戏的总有不知真假,把野史当真事的,把个例做通常的,不在少数。班文自己也在想,优伶演得好,自然整日被人吹捧夸赞,不被人喜欢的优伶也生活不下去,可总有人不知道夸赞的,其实是在台上的那些姿态,并不全是他自己,演戏演久了,还能知道自己是谁的,怕没有几个了。

    当然,先考也告诫在下,切切不可以偏概全。这天下,古道热肠的镖师不在少数,重责重诺的牙子也不在少数,更是有无数德艺双馨的大家教化了民众。但先考认为班文德行不够,做不到这般,既然不能做到世事通达,就不要去沾染因果,还送了班文两句话呢。”

    “哦?哪两句?”

    “都是天枢帝的言语,一句是‘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另一句是‘有心为善虽善不伤,无心作恶纵恶不罚’。班文每日都要自省,不敢稍有违背!”

    “恨不能在班家伯父当面讨教啊,真是贤达,真是贤达!”林桂成拊掌叹息,走上前把凉了的茶水倒了,又斟上热茶递给他,“班兄弟若不嫌弃,我们好生谈谈,看我这林家那个职司能入得了你眼。”

    崔琳则细细打量班文相貌身型,瞥见花姐那心花怒放的神色,心里哪还看不出小姑子心里有意,挪身凑在花姐耳边问道:“这班文,可有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