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春闱

    进入一个时代，自当遵守一个时代的规则。苏贞百里偶尔也会感到迷茫，总有种置身事外，旁观历史的视角感。便如现在，众多举子入贡院，苏贞百里提着考篮，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不是去考试，而是在进行一场历史体验之旅。瞧着众举子一脸紧张而又期待的模样，苏贞百里却满脸平静。他实在没什么好紧张的，本已知道答案的考试，就像彻底剧透的影视剧一样，没有任何的挑战和难度。不过，能走进会试考场的举子，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到了这个层级，博文强识，过目不忘都已属基本技能了，谁人肚子里没有过千篇的时文？做起八股文来也一个比一个老辣！

    按照清代《钦定科场条例》的记载，乡、会试共分三场，第一场：四书制义题三，五言八韵诗题一；第二场：五经制义题各一；第三场：策问五。八股文并不是三场考试中都要用到的，但却是最重要的。实际上，第二场和第三场考试基本上不被重视，甚至只是走个过场，对于录取与否没有重要影响。因此，明清两朝科举，考的就是八股文。

    苏贞百里进场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这次分到的号舍不是很好，坐南朝北，背对着太阳，光线差不说，位置也靠后。苏贞百里进去后便觉得有些阴冷，知道这是照不到阳光的缘故，好在离着水缸较近，苏贞百里用水的话到不用来回的跑了，用自带的抹布将座椅都擦拭了一遍，然后打开门窗换风透气，一番忙活下来，已经日近中天，眼见便到了午饭时间。依惯例，会试时，膳食由光禄寺供应，也就是朝廷管饭。不过会试人数众多，又身处贡院，为了防止走水，光禄寺只提供些现成的热汤火烧之类，且数量有限，去晚了可能抢不到。倒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一般负责管理贡院的管事，也会准备一些吃食，专门给没抢上饭的举子食用，至于味道嘛，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苏贞百里武人出身，又得到过徐翰林的亲身真传，这边开饭的锣声一响，他已飞奔而去，只留下两旁新嫩举子看的目瞪口呆。果然是先到的有rou吃，后到的只能喝风。待别的举子反应过来，苏贞百里已左手拿着rou火烧，右手端着热面汤，慢悠悠的往回走了。饱餐一顿后，又在水缸边上刷了碗筷，便趴在考桌上眯着眼睛养精神。待到午时一过，只听三声号炮响起，原本懒散站在一旁的监舍号兵立马挺直了腰杆，随后一群监考官出现，皆手拿封条，将考舍全部上锁后贴上封条，考试正式开始，除非考生交卷，否则任何人不得离开贡院，考生更不能离开号舍。

    苏贞百里环顾了下昏暗的考舍，有些无奈，这位置实在不好，坐南朝北，背对太阳，完全见不到一点阳光，中午头的若不点上蜡烛，只怕一场考试下来，眼睛都要瞎了。好在朝廷还算体贴，连同试卷发下来的还有四根蜡烛，足够苏贞百里用了。

    用裁纸刀划开卷宗，里面是考题和答题纸，看着三道四书题，苏贞百里松了口气，果然同历史记载的一样。当下也不客气，磨好墨，润好笔，便开始默写起答案来。是的，就是默写答案，为了这场考试，苏贞百里腹中已不知做过多少次，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修改，几篇文章早被锤炼的圆润精悍又不失韵味，且行文绝对符合此次考官们的喜好和口味。苏贞百里的印象中，康熙四十九年的科举并无特别优秀的人才，在后世史书上留名的几乎没有，反倒不如明年恩科出的名人多，比如专门给雍正添堵的李绂。额外说一句，明年是康熙五十年，为庆祝皇上登基五十载，朝廷已明发了旨意，明年还会举行一场恩科，这让大家得中进士的机会大增，所以众人考试时才会这般轻松——今年考不中，明年接着考呗！

    苏贞百里可不管别人怎么想，他是不想再浪费一年的光阴了。官场升迁就如同后世赶公交车，一趟赶不上，趟趟赶不上，早步入官场一年，要比晚步入一年强许多，说白了就是资历更老，资历这东西平时不显眼，真到了升迁时，很可能便是最重要的依据。苏贞百里可说拿出了最强的状态，将三道四书题近乎完美的写了下来，至于五言八韵的试帖诗，也没随意应付，而是将后世一首不错的诗，略改了下，工整的誊写在卷后部分，最后又填写了卷首籍贯名字，然后仔细收起笔墨等物，最后才小心的将整个试卷缓慢铺开，等着墨汁干透。

    此时日头才刚偏西，远处鼓声响过，苏贞百里才发现，不过刚到寅时正刻，也就是下午四点钟。额，貌似自己写的有些快，从发卷到现在才过了四个小时，自己已经把题目全答完了。透过小窗户，往外看了看，好像现在还没人交卷吧？若自己此时出去交卷，怕最少得等一个时辰才能出去，现在刚刚立春，日头一落，外面还是挺冷的，想了想还是待在考舍里暖和些。索性把考具收拾了一下，将考卷折好放到考袋里，趴在案子上小睡一会儿。

    再一睁眼，已是一个时辰后了，苏贞百里伸个懒腰，便提着考蓝，拿着考袋前去交卷。照着流程走一遍，苏贞百里拿着交卷后的回执单到了贡院的角门，几个早交卷的考生都在排队。凑齐十人，兵丁才会开门放行，苏贞百里抬眼看了看，没有发现徐闻和安定远，也不知两人考的如何？不过片刻，又来了几位交卷的考生，正好凑齐了人数，兵丁打开角门将众人放出。出了角门，沿着贡院游廊往东走，出了照壁墙，便见着贡院大门，不过这里却需要满五十人才放行，苏贞百里又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徐闻和安定远，心里也没多想，只是抄着手站在一旁等着。春日里天短，日头一落，天便暗了下来，贡院里立马点上了气死风灯，一盏接一盏，煞是好看！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凑足人数，出了贡院。一出大门，便是两个世界，贡院前接人的家属简直不要太多，苏贞百里废了好大力气才挤了出去，刚走两步，便被徐闻给叫住了，他却是先一步考完出来了，苏贞百里问了下他考试的情况，结果徐闻微微摇头，脸上也有些沮丧，显然考的不甚好。这次会试题目，苏贞百里没有提前告诉二人，一是要看看二人的真实水平，二是为了保证自己百分百得中，且名次还要靠前才可。见着徐闻精神有些萎靡，苏贞百里也只能安慰他几句，又听他讲安定远尚未出来，便将考篮放在一旁马车上，与徐闻并排站定，一同等他出考场。

    直到考试行将结束，才见着安定远，亦是满脸的沮丧，看起来考的也不好。三人上了马车，一路行来都少言语，先送了徐闻回府，苏贞百里与安定远方才离开。这几日为了避嫌，三人都是分开别住，算下来，反倒是苏贞百里离得最远，这时安定远仿佛松了口气一般，脸色方才恢复。苏贞百里瞧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怎不装了？瞧你这一路憋的很辛苦咧！”，安定远拿手揉了揉脸，说道：“二哥神目如电，就知道骗不了你，我这不是担心大哥嘛，只能装着也没考好”，苏贞百里摇摇头，说道：“你当大哥看不出来？他只是不说罢了！”，安定远听了有些气馁，说道：“看来我还是修炼不到家啊！也不知道大哥回去后会怎样？”，苏贞百里抿了下嘴唇，略带戏谑的说道：“还能怎样？自怕大嫂子和小嫂子今晚都不用闲着了！”，安定远听了“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指着苏贞百里说道：“我觉得亦是如此！”

    徐闻这次考的真不好，三人中他年纪最大，中间又因着照看家族事物，学业上耽搁了几年，既没有苏贞百里的金手指，也没有安定远的天赋和才气，靠着苏贞百里的几次提点方才得了举人的功名，若要再进一步，就要看自己的机缘了。他心里也清楚，比起两位义弟，只怕自己科场之路已是到头了，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只能走捐班这条路。可是捐班入仕，成就终究有限，比科场出身走的远。徐府的晚饭吃的有些沉闷，徐翰林也瞧出了不对劲，却并未说什么，他也是一路科场上拼杀出来的，知道这时候不能多言语，凡事得靠徐闻自己了。徐闻闷闷不乐，徐夫人到了晚间便加倍的侍奉，原本考试期间该当禁欲，只是徐闻已年过三十，平日里对于床底之事也不贪恋。只如今心情郁郁，不免要找人发泄一番，动作起来便有些不管不顾，徐夫人一人自然抵挡不住，最后不得不叫了妾室一起侍候，方才让徐闻熄了。

    好在第二日不考试，徐闻本就年轻力壮，休息一日，精神便恢复了。第三日依旧入场考试，只不过心境已平静了许多，答题倒也没有疏漏。九天三场考下来，反倒让他心性提升不少，算是因祸得福吧。这几天只苦了徐夫人，也不知徐闻是不是找到了感觉，只要不考试，竟然一天不落，每晚总要折腾到半夜方停。反是徐翰林听了，暗自高兴，觉得自个儿来年抱孙子有望了。

    三场考下来，众位举子早没了往日的意气奋发，只想赶紧考完以便早些休息。每次考试被关在狭小的考舍里，吃喝拉撒皆在里面，实在太遭罪了。苏贞百里还好，毕竟是侍卫出身，本就底子好，平日里又特意锻炼，应付三场考试不在话下，徐闻则是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又是三十岁的年纪，正是体力健壮的时候，三场下来也没啥感觉。唯独安定远撑不住了，本就年纪小，正长身体的时候，九天考下来，人直接廋了一圈，下了考场连道都走不稳，最后还是苏贞百里与徐闻一起将他扶到马车上，回府后睡了一天一夜方才缓过劲来。

    士子们考完可以休息，考官们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同乡试不同，会试乃是全国性的抡才大典，一个主考官，三个副主考，皆有皇上亲自选拔。不过考官人选也是有规律可循的，比如主考必定是内阁大学士且必须是御前大臣才可，三个副主考则是礼部，御史台，翰林院各一人，偶尔翰林院缺人，则会由国子监出人顶替。主考与副主考还要实行回避制度，举凡有三代族亲之人参加会试的，都要回避。剩下的便是三十六位同考官了，由是四个衙门平均，分别是翰林院九位，国子监九位，礼部九人，御史台九人。然后又分成九房阅卷，每房四人，正好一个衙门一人。每张试卷要四人同时批阅方算合格，只要有两人认为试卷合格，便要送到三位副主考那里复勘。三位副主考中，只需要有一位觉得试卷合格，便可送到主考那里再次勘验。一般来说房考官荐上来的卷子，副主考很少有打回去的，至多在卷子上打上一些标记表示自己的意见，譬如画个圈，表示满意，打个勾表示不错，值得一看，打个三角表示勉强合格，最坏的则是打个叉，表示不认同此卷，且三位副主考是按照顺序打的标记，排第一的必定是礼部的，第二则御史台，第三则是翰林院，主考官一看标记，便自然清楚三个副主考的态度。

    面对全国举子的近万份试卷，阅卷的速度是无论如何也快不快了，前前后后怎么也得半个月才能发榜。好在只第一场的卷子需要仔细验看，后面的两场试卷只要不出大问题，基本就是走个过场。即便如此，仅头场的试卷，每个考官也要看两千多份，即便是心里素质强悍的人，天天看，也会被折磨疯的，尤其试卷最后还要送到礼部，由专人在重复堪磨一遍，若是发现错误，同考官便要被追责，所以每个同考官即使再累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阅卷，唯恐出现什么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