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东海
夏历六月初，正是雨水渐多的时节，yin雨霏霏的天气贯穿了卫州吁与石厚的朝陈之旅。队伍顶着时有时无的雨水，依次渡过已开始涨水的河、濮、济，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小流，借道宋邦，一路向南。二人出发时的干劲与豪气也由着总是不能干透的天气而渐渐消磨殆尽，只剩下湿乎乎的忧虑，蔓延至整个人群。 这种情绪在队伍渡过雎水时到达顶点。早晨尚晴的天气在午后下起了不大的雨，而队伍恰巧行至雎水渡口，到南岸才有可供歇息的馆舍。于是卫州吁命众人勉力渡河。一时间，士卒纷乱，马匹嘶鸣，众人乱哄哄的登上渡船，本就嘈杂的场面再蒙上一蓬雨水，更显出几许艰难之感。 卫州吁与石厚督促众人将车马辎重尽数运过雎水，方才率亲卫登上最后一趟渡船。船夫们辛苦半天，眼见这是最后一波人，也是此队伍中的贵人们，纷纷打起精神，加快了划桨的频率，想着尽快渡过雎水，到对岸歇息一二。 眼见数只渡船渐行至河中，天空中一声闷雷，风雨突然大作。渡船随风水之势摆动，似乎是失了方向。 船舱之内，刚刚脱了蓑衣的卫州吁倚靠着舱壁，随着渡船起伏摇摆。他看向同样狼狈的石厚，摇头哂笑道: “我从来也没想过，做一邦之君、社稷之主竟然如此之艰难。如我只是个共地大夫，这等天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门的。” 石厚听罢，指着自己笑道: “做大夫就容易么，还不是要跟着君上行于远邦。要我说，还是当个家族庶子好，也不用cao心这些家邦大事。平日就管理几个乡邑，使唤些郊野之人，虽然rou食不足，却落得安稳，说不定还能活的长久。” 二人相视大笑。 笑过之后，石厚看卫州吁颇有萧瑟之意，加之自己也心有所感，便问道: “君上是后悔了么？” “后悔？”卫州吁微微愣神。 石厚感慨道: “往日我随君上于共地，每日便是射箭习武，饮酒作乐，日子比现在快活得多……” “子重，你记错了。”卫州吁打断了石厚， “我怎么记得你那时候天天长吁短叹，总言自己不得志，不能继承家业，成就一番功业。怎么今日却又想起那时候的好了？” “是么……”石厚尴尬一笑。 二人不再言语。卫州吁沉思半晌，身子随船只摇晃的更厉害，言语却是平稳了许多: “你问我是不是后悔了。我是后悔了，我现在后悔不该如此对待先君……先君虽然又无能，又偏袒姜氏，但他对我，还是有三分兄弟之情的……” 卫州吁慨叹，石厚不语。当日谋划大事之时，他们二人自是把先君卫完当做最大的障碍。但如今时过境迁，权柄的滋味二人已经尝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味。但做错的事，却如白玉之瑕，终不可复磨。 慨叹之后，卫州吁复又振作: “但我也不后悔。人生于世，有志向就去做事，有不平就该抗争，是对是错，哪里想得了那么多。至于成与不成，虽是天定，但我就是不愿苟且。 “我母亲是东夷之后，东夷世居东海之滨，我从小就常听母亲给我讲东海中的志怪之事，其中有个故事我记得最深，总不能忘。 “话说炎帝有个小女儿，名叫娃。她喜欢游于东海，东海之神见而爱之，欲求之为妃，被娃所拒。海神羞怒，趁娃戏水之时将她淹死。 “娃虽死，其心不平。‘我不从汝，汝便可以害我么？’其魂化作赤足金乌，日日衔木石投于东海，从不间断。于是东海日促，陆地渐长。 “我从小便爱此乌，欲与炎帝之女比肩。我也知东海广阔无边，想要衔木石填之，似是绝不可能。‘东海日促，陆地渐长’之说，想必是宽慰人心之言。但哪怕此乌不能填东海之分毫，也定要衔石投之，以示不服!” 言及于此，卫州吁望向石厚，坚定以对， “就如我二人此次去朝见陈侯，我细思量，多半不能如愿的。我也知道，如今邦国之内，不值我之人甚多，但既然我做了这个位置，难道还要将它让出来么？无非就是勉力为之，至死方休罢了。” 石厚听罢，用力颔首不止。他深知，他之所以能与卫州吁结君臣兄弟之谊，就是因为他们都是如此一类人。既然走到如今这个局面，无非就是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却不必计较成败生死，善恶得失了。后悔什么的，又有何用处？东海就在那里，衔石而投，可矣。 想到此处，石厚不再纠结未来之事，反而和卫州吁闲聊起来: “君上见过东海么？” 卫州吁听罢摇头而笑: “哪里有这个机会。诸夏之邦，似只有齐、纪二邦濒临东海，可我又没有去过二邦。但我欲往见东海已经很久了，常想乘一小舟，顺河而下，以至于海。” 二人聊得尽兴，皆没有注意外面的风雨已经渐渐停下。亲卫进舱来报此事，二人便走出船舱，见天空虽还阴着，风雨却都停了。且船已划过雎水之中，离南岸是越来越近。 “河、济、淮、江，天下四渎。此雎水通往淮水，淮水又通于东海。想到刚刚我二人之言，我都不愿靠岸，只想顺流而下，一观东海盛景了。” 卫州吁的感慨引来石厚的回应: “我之前从没想过去观海。今日听了君上之言，想到人常说海之辽远，一望无际，也是突然想去一看。且等此间事了，邦内安稳之时，君上不若携我去朝见齐侯，我二人且顺济水而下，于东海之滨寻帝女芳踪，看赤足金乌飞于海上，岂不快哉？” 卫州吁听罢，乃是回望来时之北，复又看向雎水之东，终是露出向往之色，连连颔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