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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君子谈大义灭亲

    时间线回到公元前496年,鲁邦第二十三任邦君鲁宋在位的第十四年,秋天。

    左太史给留在鲁邦的孔丘弟子们开的春秋史讲座,根本没上几次课,就在进入农忙时节之后暂停了。毕竟,古代社会以农事为先,从春耕开始到秋收结束,比起其他时候自是更加忙碌的。一众学子虽少有亲自下地耕田之人,但年长的几个人都各有职份,受农事影响,多有不能常来听课的。于是,根本就还没讲几次课的左太史大手一挥,把几个无事的孺子们也都轰了回去,并与众人约定,等过了秋收再来他家继续学习。

    有若对此倒是无可无不可,继续当着他的城门小吏,只是上班的日子更多了些。而这一晃,便到了秋天。

    在此期间,鲁邦的邻邦卫邦发生了一些大事,因为孔丘尚在卫邦盘桓,所以吸引了包括有若在内的、留在曲阜的孔丘弟子们的关注。

    春天,卫邦大夫公叔戍因为得罪了卫侯夫人南子而被卫侯驱逐,流亡到了曲阜。夏天,卫邦大夫北宫结也因为公叔戍的事同样被驱逐,并且来到了曲阜与公叔戍汇合。二人在曲阜内多与鲁人往来,极尽宣传卫侯夫人南子魅惑邦君,cao控国政,打击忠良之事,并言孔丘之所以在卫邦不能出仕,就是因为南子从中阻拦。孔丘诸弟子听闻,皆愤愤不平。

    到了秋天,又有大新闻从卫邦传来,说是卫太子卫蒯聩谋杀南子失败,流亡去了宋邦。一时间,鲁人都在谈论这条重磅八卦。

    有人分析,南子一党在卫邦朝堂上势力大涨,与卫蒯聩的太子党起了冲突。南子为了卫侯身后事考虑,想谋卫蒯聩的太子之位,换个好cao控的公子做太子,于是遭到了卫蒯聩的反击;也有传言说,南子想要邀请她的老相好宋公子宋朝来卫,乃是要yin乱宫闱,给卫侯戴绿帽子,卫蒯聩气不过这个给卫邦丢脸的女人,才起了杀心;更离谱的传言,是说请宋朝来卫邦是卫侯拍的板,说卫侯此人不仅喜欢美女,更喜欢帅哥,他有了宠幸的帅哥弥子瑕还不满足,听说宋朝是有名的美男子,就非要南子联络,将他招来……

    有趣的是,人们对此事的舆论竟然两分。一种说法,卫蒯聩谋刺南子是匡正家邦、清君父之侧佞臣的义举,而南子就是像妲己和褒姒一样的红颜祸水;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南子毕竟是卫侯夫人,卫邦小君,是卫蒯聩的嫡母。卫蒯聩谋刺嫡母,是仅次于弑君的大罪。

    而左太史秋日复讲春秋,就是在这个八卦事件流行于曲阜的时候,开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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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再次相见,自有一番契阔。冉雍还是稳重,原宪还是诙谐,公晳哀还是放荡不羁,一众孺子们也还是恭敬有礼,有若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左太史亦如之前一样,又让众人等了又等。或是因为大家久久没有聚在一起,或是因为秋收后整个社会氛围的振奋,抑或是被近日南子与卫蒯聩的八卦事件所扰动,课堂气氛却比去岁冬日之时热烈的多。

    今日讲隐公四年。左太史仍是抽出某竹简,让众人传阅,且指着某个孺子让他大声念出来,复问向孺子们有没有不识之字,等众人皆看过了,方对照着此竹简,给大家详细讲解。

    隐公四年以卫邦之事为多。左太史从卫庄公娶庄姜讲起,顺便带着众人复习了《硕人》一诗,然后讲庄姜无子,连续收养陈邦之女的儿子为嫡子。复又讲卫庄公宠幸贱妾之子卫州吁,以及庄姜对卫州吁的嫉恨。

    然后,卫邦石氏远祖,一位忠心耿耿、深谋远虑的老臣石碏登场,对卫庄公恳切劝谏。

    “……‘六顺六逆如此,自该行顺去逆。如去顺效逆,则大祸将至。’石碏虽有金玉之言,可惜卫庄公不听,仍宠幸卫州吁如故。非但如此,石碏之子石厚亦与卫州吁游。石碏不能禁其子。后卫庄公卒,卫桓公立,石碏乃告老。”

    讲到此处,左太史停了下来,似乎专等众人提问。不出所料,年龄最小的曾参看其他师兄暂无言语,就跪了起来,行礼提问:

    “敢问夫子,石大夫如此贤明,为何不能约束其子?”

    其言既出,冉雍微微颔首,公晳哀却是摇头苦笑不语。这一幕皆被左太史所见,他抬手虚指公晳哀,要他来答。

    “子不肖父,屡见不鲜。父纵是贤明君子,亦多不能教其子。如孟僖子之贤明,知其子孟孙不敏,便使孟孙学于孔夫子。然孟孙此人不能承其父之志,贪恋其私,背夫子之教,终是坏了夫子大事。”

    公晳哀此番言语,说的乃是鲁邦三桓的孟孙氏当代家主孟孙何忌。他父亲孟孙獲是个贤明君子,晚年曾命孟孙何忌拜孔丘为师,与孔子学礼。但当孔子为鲁邦执政,推行堕三都这个重大改革的时候,孟孙何忌却最终背叛了孔丘,导致孔丘改革失败,并流亡去了卫邦。孔门上下皆怨孟孙何忌,所以左太史提到石碏不能管好自己的儿子,公晳哀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里。

    诸位年长之人听到公晳哀的言语,也都是纷纷喟然。连左太史也轻叹一口气,复又指向冉雍。

    冉雍是孔丘嫡系,自是感叹最深。他被左太史点名,便只好收拾心情,回忆刚才的想法,缓缓朝曾参颔首道:

    “孔夫子曾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孺子有此问,可知汝惯行孝道,不解其他。孺子可嘉!当勉之!”

    被大人表扬的曾参表情不是很自然,带着羞意朝冉雍行礼。不料冉雍见曾参行礼,却是郑重其事的回了一礼。左太史见状心下暗赞,乃是朝所有人道:

    “参有赤子之心,雍乃见贤思齐。汝等为人子者,当效仿之!”

    于是,众人皆纷纷向曾参行礼,把这个最小的学生臊得满脸通红,挨个还礼不迭。原宪忍不住笑出了声,冉雍见了微微皱眉,看向左太史,却见左太史也歪坐着眯眼轻笑,带动起整间屋中的轻快气氛,这才罢了数落原宪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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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笑闹一阵,复又继续听左太史讲述卫邦旧事。

    “转年春,卫州吁弑君自立,但未能和其民。当是时,宋庄公居于郑,宋殇公忌之。卫州吁为求宠于诸侯,以过往郑、卫相伐为由,邀宋殇公伐郑,正中其下怀。于是,宋、陈、蔡、卫联军伐郑两次,我邦公子翚亦帅军从之,却是未得隐公之命。”

    有若心有所得,见左太史停下不语,便起身发问:

    “敢问夫子,隐公之际,君权便旁落于大夫了么?”

    众人所处的年代,列邦君权多旁落于卿大夫之家。晋邦有六卿互斗,齐邦有陈氏专权,郑邦七穆尚存其六,鲁邦三桓各分邦政,卫邦有孙、宁之乱,宋邦有华、向之兵。列邦之中,似只有楚、秦、吴、越君权尚强。世道如此,不怪有若有此一问。

    左太史微微摇头,喟然道:

    “非是如此。当是时,诸邦之权柄皆cao于邦君之手,未有今日政出多门之事。仲尼学春秋于我,几次叹息痛恨于宗周倾覆,由天子失政,至诸侯丧权。隐公时,天子虽失政于诸侯,诸侯却尚未失政于大夫。公子翚之自行其是,乃是因隐公之摄政未稳也。”

    见众人皆是颔首以对,左太史复又继续开讲:

    “但以兵治乱,犹治丝而棼,卫人仍不从卫州吁。于是,卫州吁使石厚问计于其父石碏。

    “石子曰:‘王觐为可。’石厚曰:‘何以得觐?’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陈、卫方睦,若朝陈使请,必可得也。’

    “于是厚从州吁如陈。石碏使告于陈曰:“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

    讲至此处,众人皆惊。左太史虽然依照惯例停了下来,却久久没有人提问。

    左太史环顾众人,等了又等,见仍是无人敢疑他之言,只是无奈摇头,便要继续接着讲。

    却是原宪不愿就此冷了场面,出言调侃:

    “卫太子谋其嫡母,我曲阜之中亦有半数国人以为其嫡母南子无德,卫太子之行无碍。石厚助乱臣弑君,亦是无德之人、不忠之辈,其父便可像今日卫太子一般谋之。”

    有若却是觉着石碏之举不妥,见有人终于开了口,便反问原宪:

    “嫡母焉能比于亲子?”

    原宪笑笑,没有接话。他本意并非是赞成石碏杀子之举,只是因为对南子恶感颇深,方才有了以上言语。

    但冉雍听闻有若之言,却正色以对:

    “雍以为,石子为除乱臣而大义灭亲,是忠臣也。”

    有若尚未回话,就听得公晳哀的哂笑不止:

    “如此大义,不要也罢。”

    冉雍听罢作色,愤然道:

    “人人皆私,忠义何存?孔夫子于卫邦不能伸展其志,皆是此妇人干政之故。卫太子能大义灭亲,虽不能成,亦可壮之。”

    公晳哀摇头不止:

    “仲弓未闻卫太子之臣戏阳速所言?戏阳速道,卫太子使其刺南子,却又欲将此罪归他,其近臣皆知卫太子德行不彰。以吾观之,卫太子之举,无非党同伐异而已,焉有大义?

    “便是这卫邦旧事,石碏弃子平乱,于如今已二百余载,吾等焉知其详?”

    言罢,公晳哀却是收起其肆意之态,转向左太史正色而拜:

    “请夫子教我!”

    几个小孩子——澹台灭明、漆雕开、言偃与曾参,完全看傻了。他们还没见过师兄们如此激烈相辩,也从没见过夫子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情——左太史那双永远眯着的眼睛,现在竟然睁开了!

    “哀这次算是难倒老夫了。

    “究竟是要亲亲相隐,还是要大义灭亲?初思此事,自然觉着是要大义当先才对。

    但,老夫今年七旬有余,也有几个不肖子。彼辈之间,哪怕有一两人蒙了心,入了歧途,老夫心下还是想要在责罚之后再教之谕之,以正其行,却从没想过要把他们逼至绝路。

    除非,真有非做不可之事,所谓行天下大义。彼时便或要赔上孺子们的性命,抑或是自己的性命。如遇之,却是要思之慎之,权衡以对,值也不值?

    老夫却不敢思,不愿思,却不知道汝等能知我为何不敢思、不愿思。仲尼必然是知道的,今日没在的子晰也该知道。至于汝等……”

    左太史睁着双眼依次看过身前的几个学生,最终对上公晳哀与冉雍二人。

    “哀,汝当立志方好。人生于世,总要有所作为。汝如宥于汝之方寸之地,虽是高风亮节,却于人于己,并无大用。”

    公晳哀自家知道自家事,他向来是表面放浪形骸,内里严守自己的节cao,以至于不肯与世人同流合污,到如今仍是一事无成。听到左太史的提点,公晳哀心中暗叹,表面上却是对左太史再拜稽首,称“诺”不提。

    左太史看着公晳哀的表态,缓缓点了点头,却又微微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转向冉雍。

    “雍,汝道德礼仪具佳,仲尼曾言汝‘可以南面’,老夫深以为然。

    “但过刚则易折,此亦非君子之道。老夫送汝二字,曰中、曰仁。凡事虑其中,且于人于己,皆存一丝仁念,却是无须求全责备。”

    冉雍不似公晳哀,他听了左太史的言语,没有做出什么举动,只是枯坐发呆。左太史捻须颔首,面露微笑,朝众人一并言道:

    “老夫对二人之言,汝等多加揣摩,亦会有所进益。至于方才所言的卫邦旧事……”

    左太史面露怀念之色,缓缓言道,

    “先考曾言,石碏可称纯臣,至于其事,却可不辨……”

    言罢,左太史扶案起身,缓步离去,却也不管一众学生们到底能不能理解他的“不辨”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