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7 廷献归来(1)
关于柴氏的传奇,当她在世时便已在军中悄然流播。二十年来,随着后唐末帝李从珂为石敬瑭所灭,随着石敬瑭的儿子石重贵为契丹所灭,随着契丹撤回草原、石敬瑭的心腹重将刘知远取代石氏入主中原,郭威在刘氏集团中的地位稳步高升,直至今日权倾朝野,连继位的小皇帝也对他忌惮三分。世人追本溯源,自然更少不了去大力钩沉郭枢密在青壮时期的绮丽往事。 从这个时代久负盛名的军神皇帝身边回归,放弃了改嫁乡豪的大好未来,于草尘微末中巨眼识英,以全部嫁妆资助丈夫寻求前程,只身奉亲养子留守家园,英年早逝无缘分享丈夫发迹后的丝毫荣光……柴氏夫人的故事,是帝国坊间最让人唏嘘感慨、扼腕叹息的一个传奇。 君怜轻轻道:“想来,真不知这位柴氏夫人,是何等样高义磊落的一位奇女子……”她并不是在发问,她的眼睫半垂,似乎受到君贵眼中流露出的怅怀之情的感染,不由遐思邈邈。 郭荣与柴氏相处的年头不长,对于母亲的感情却很深厚,轻易不肯向人叙说自己对她的心怀,也很少向人忆及邢州乡间那段美好童年的吉光片羽。甚至对发妻刘氏,多年来他也只是偶尔抒发过两句大略的感慨而已。 可是今日面对君怜,君贵却涌起了强烈的诉说的冲动。 “其实,我对于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她离去得太早,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可是,有时候闭上眼睛,我又仿佛看见她就在那里向我伸出手来。她说,荣哥儿,你要体谅爹爹的难处,你的心中,不能有丝毫的怨愤……” “我常常会为很多事情烦躁不已,我做不到像爹爹那样深沉稳重。每当怒气难以抑制的时候,我常常听到母亲在安慰我。她说,大哥儿,不要急躁,不要急躁……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外面的一切就都看不见了,你心里的灯,就亮起来了……” “那时为了练习武艺,我经常在一间空空的屋子里追一只黄鼬。一开始,我完全追不到,气得连饭也不吃。母亲就是那样对我说的。她把我搂在怀里,一直一直看着我。她的目光那么温和。她摸着我的头。她的手,那么轻柔……。” “我那时候心志不定,头脑中常有许多痴顽的念头。母亲并不呵责,反而对我说,任何事,看准了就去做,迈开大步往前走,要相信自己做得到。虽说凡事不能急躁,可是,也不必瞻前顾后、迟疑畏缩……” “这些话,我本来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可是最近这几年,它们却不知怎的,又从我的心底钻出来,一遍一遍在我耳旁回响着。细细一算,我不见母亲之面,竟已有十七年了……” “母亲待我,恩重如山,可是,我没能照顾好她留下的唯一骨血。四年以前,我的三meimei还是病故了。她,只活了十三岁……” 君怜静静地听着,眼中泛起了泪光。 君贵从自己的遐思中回过神来,看见了君怜的眼睛。他感到自己说多了。对于心事重重的人,外人的多言是一种负担。 他展颜一笑:“不过随口说说,翚meimei不必挂怀。这些话,素常我也是不说的。” 君怜目光闪烁:“小妹明白,难得哥哥今日肯敞露心扉。” 君贵看着她,顿了片刻,缓缓道:“适才爹爹也说了,你的模样气度,颇有些神似我的母亲……” 君怜垂首。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熟悉的沉默再次降临这间宽敞的行帐。 沉默,却有什么暖融融地化在里面了,比起之前的沉默,这新生的沉默更像是一种亲近。 未几,有军校进来禀告:“大将军,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务必求见符娘子。” “一个人?”君贵略有些诧异。君怜的仆从,都被暂且安置在了后营中,本待找到合适的宅院便一起送过去的,怎么会有一个人单独跑了出来? 君怜心念一动:“荣哥哥,叫他进来,可以吗?” 君贵点头,向军校吩咐:“叫他进来。” 帐门分开。一个素服青年迈步入内,略一张望,便急急走到君怜近前下拜施礼,语声惶恐而又沉痛:“姐儿,小人回来迟了,险教姐儿陷于不测。小人罪无可恕,请姐儿责罚。” 这人一身中官服色,君贵初见之下有些惊讶—适才在李宅,他并没有留意到君怜身边仆从中也有人如此打扮。转念一想,他们符家累世王侯,府中用着几个黄门,倒也并不稀奇。其时,不仅宫廷禁苑,一些王侯世家府中也常有内侍服役。这些供职于宫外的内侍,有的由世家自行购得,有的则来自官家的赏赐。 看装束,听称呼,这青年定是符府遣来事奉君怜的中官无疑,只不知他在这场祸乱中是怎生一番经历,又怎的自承其罪、要求责罚。 君怜眼中蓦然充满泪水,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廷献,你可算回来了。” 那廷献抬眼见她哀戚满面,心中更觉惨痛,低头道:“委屈了姐儿,都是小人无能。小人自去岁三月听闻河中事变,就遵国公之命急急赶回来。不想城门紧闭,竟再无一日开启。小人屡屡欲间道入城,终不能如愿。八月之后,城外长堑新起,栅营连绵,小人连靠近城墙的机会也找不到了……” 君怜叹了口气:“你起来说话。” 廷献站起身,看了看默坐一旁的君贵,略一整衣衫,又向君贵下拜道:“这位必定便是郭大将军了。小人斗胆替魏国公多多拜上大将军,大将军仗义搭救我家翚娘子之恩,符氏上下没齿难忘。” 君贵笑道:“罢了,你家翚娘子现在成了我爹的义女、我的义妹。既是一家人,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 廷献闻言略感意外,抬头看向君怜。君怜淡淡道:“诚如大将军所言。今日所幸上天垂怜,是荣哥哥的牙兵首先找到了我,才有了后来的义亲相认。若是被别的什么人带领的禁军发现……廷献,你现在见到的我,或许便是一堆焦炭了。” 廷献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 《旧五代史》:世宗皇帝即后之侄也,幼而谨愿,后甚怜之,故太祖养之为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