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36. 上下求铜(2)
滋德殿。偏殿。近午。 君贵放下朱笔,从御案上的奏表中抬起头来。他有些头疼,一上午与群臣的议论耗费了太多的心力,这影响了他后来的工作速度。他双手揉着太阳xue,缓步踱到窗前。 远山托着一盏新茶,近前柔声问道:“陛下,公事办累了,用点茶水吧?”君贵摇摇手。 晨明,他就将远山和秋池召回来服侍了。他为一种久违的孤独感所折磨,亟需旧人们淹然若化的熟悉和亲切来慰藉。这于远山和秋池,自然是天外之喜。她们自从身份提升之后,近身事奉官家的机会反而大幅减少了,变得连滋德殿新晋的司设还不如。 浓荫掩映的漆柱回廊间,君贵看到了一行人熟悉的衣裾。 外间一阵次第唱礼之声。君贵心上一阵软弱,她终究还是来了。 他将眼睛看向殿门。帘栊掀起,果然君怜入内,远远一福:“臣妾见过陛下。”君贵尚未答言,君怜已经看见了远山和秋池,不由一愣。远山和秋池忙向君怜致礼:“臣妾见过殿下。” “呵,圣人来了。”君贵整顿了辞色,平静道,“请过来坐。”又向秋池道:“给圣人奉茶。” “不劳章娘子,”君怜温言道,“叫内侍们去做就可以了。”一面依言走过来,在窗前圈椅上坐下。 “无妨。”君贵说着,向秋池使个眼色。秋池原不知帝后之间目下是什么状况,正在默默察言观色,闻言,忙去托了一盏茶来,躬身道:“圣人请用。” 君怜从紫烟阁出来后,一路反思昨日言行,渐感自己在谏阻毁佛一事上设辞过于刚硬,反而很难遏制君贵的莽撞。回到中宫后,她坐立难安,思忖半日,决定亲自来一趟滋德殿。 君贵见君怜接了茶,便也从远山手中接了茶,顺口向侍从们吩咐:“你们全都出去。”忽然想起远山和秋池已经不再是宫官身份,又带点歉意道:“你们两个,也先回自己阁子去吧,少时再来。”众人应喏,施礼而退。 殿内只剩了帝后两个人。 两个人都在慢慢品茶,都在掂量着昨夜争执后的第一句正经话该怎么开头。良久,君贵放下茶盏,看向君怜,眼睛里满是询问。 君怜便也放下茶盏,带着一点笑意,柔和道:“听说官家下了朝后又一直在前殿议事?劳累了半日,午后就别看书了,还是闭上眼睛好好歇歇吧。” “嗯。”君贵心中忽地一痛,颔首道,“我的确觉得好累……” 正在此时,忽然殿外一阵小小的喧哗,依稀还有王景通求恳的声音:“长公主请少待!陛下和殿下正在议事,请容臣先进去禀报一声!” 紧接着,鹭娘的声音传了进来:“圣人也在?那太好了!让开,我要进去见他们,用不着你禀报。” “让长公主进来。”君贵向殿外大声道。 未几殿门打开,鹭娘气乎乎闯了进来,拿眼往内一张,便直奔君贵跟前:“荣哥哥,你到底管不管?你管不管!” 君怜忙起身迎着鹭娘,拉了她的手安抚道:“怎么了鹭娘?别着急,来,坐着慢慢说。” “嫂子,你给评评理!”鹭娘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又看向君贵。 君贵也起身走到她跟前,关切道:“鹭娘,这么大动静,什么事啊?” “你自己问张永德这个大混蛋去!”鹭娘委屈道。 “抱一?抱一怎么了?我看他素日待你挺好的呀。”君贵笑道。 “假的,都是骗人的!”鹭娘哭道,“假惺惺、装模作样、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哼,总之他就是个大骗子!大骗子!” “到底怎么了,跟嫂子说说,好不好?”君怜忙替她擦着眼泪,柔声哄道。 君贵隔窗向殿外张望一下,问道:“你是自己跑回来的吧?抱一他人在哪儿呢?” “我管他在哪儿呢?总之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我要将他赶出公主府,让他睡大马路去!荣哥哥,你不许让他另外买宅子!也不许他回他爹孃家去住!” “呵,看来是小两口又吵架了……”君贵不由笑道,“鹭娘,先喝点水,慢慢说,好么?” 这当儿刘奉武入内,禀报殿帅张永德在滋德殿外求见。 “宣宣宣,让他赶紧进来。”君贵忙道。 “不许他进来!”鹭娘叫道。君贵与君怜尽皆一笑。 少时张永德入内,见帝后俱在,忙跪下行礼:“臣张永德叩请陛下、殿下圣安。” 君贵似笑非笑看着鹭娘。鹭娘将脸别向一旁,不去看张永德,只恨恨道:“荣哥哥,你不许让他平身!” 君贵暗笑一声,果然不让张永德平身,只问道:“抱一,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永德红了脸揖道:“臣奉主无状,竟至搅扰御前清净,实在该死!” “没让你请罪,让你说事儿。说说吧,你们小两口又怎么了?” 张永德嗫嚅道:“臣……臣驽钝,不小心说话得罪了长公主,臣这就在陛下和殿下跟前向长公主陪不是。”说着,他就挪向鹭娘的方向,端正对她一揖。 “哼,避重就轻!什么说话不小心?那是说话不小心的事儿么?”鹭娘气哼哼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君贵道。 “他……他竟然要纳妾!”鹭娘怒道。 殿内一时沉默了。 虽说驸马都尉肩负着好好事奉公主的责任,但从来没有哪条王法规定,驸马都尉不可以纳妾。张永德是一个成熟的大男人,又位居大周堂堂禁军殿帅之尊,想要给自己纳个妾,似乎没有什么错。他迟至今日才想要纳妾,反而是件奇怪的事。 可是另一方面,鹭娘作为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先帝硕果仅存的爱女、今上唯一的meimei,要求丈夫对自己感情专一,似乎也没有什么错。 这类口角倘若放在以前,君贵假意数落张永德几句,哄得鹭娘高兴,小两口一起回家也就罢了。可是如今,君贵自己刚刚增广了宫闱,在这方面再去要求妹夫,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君怜平静地看着君贵与张永德两人面上的尴尬,心下虽自有评论,也不便多置一言。 还是君贵笑了一下:“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四姐儿,按说啊,驸马有这个念头,也没……”一面说着,一面接触到了鹭娘满是哀怨的泪眼。他心中一软,便又改了口,“呃……驸马有这个念头,也许……也许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他看着跪在地下的张永德,话里话外满是暗示:“抱一,你有什么理由,你就说说吧。我和圣人都在这里,倘若你说得在理,我们还能替你向长公主分辩清楚。” 张永德忙揖道:“是是。回官家和圣人,臣这也是迫不得已啊。长公主总是不生养……臣……臣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得为家族后嗣着想吧。纳了妾,倘若诞下个一男半女,那也是长公主的孩儿不是?” “哼!你明明是先看中了别人,才想出来这个借口的!”鹭娘怒道。 “臣真的没有!长公主冤枉臣了!”张永德急忙分辩道。 “知道了。抱一这个理由,也算合情合理。四姐儿,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君贵安抚地拍拍鹭娘的肩膀,又求救似的向君怜示意,“还是……还是让你嫂子宽解你吧。” 君怜瞥他一眼,转向鹭娘,和缓道:“四姐儿,男人们要做什么事,嘴里是怎么说,心里到底又怎么想,咱们管不了。自古以来,谁又管得了谁的心呢?……” 听到这里,君贵神情略显尴尬。君怜恍若不觉,只是抚摸着小姑子的头发继续安慰。 “……不过,嫂子跟你说,女人也有女人自己的要紧事。对于女人,孩儿是极要紧的。你若早日有了自己的孩儿,他就不那么容易伤你了。便是小两口再起争执,斗完嘴,他气乎乎往外边一站,你呢,在屋里热乎乎搂着孩儿,不比他开解得快?”鹭娘不由噗嗤一笑。 “你总不生养,想来是气血不足,调养不得其法。今日嫂子再召几个御医来替你瞧瞧,给你好生补补。” “可是……可是倘若我还是生养不了呢?”鹂娘道,“我先时也曾叫几个御医来瞧过,药也换着方子吃过一些。” “那……那也无妨。便是他纳的妾生了孩儿,你不还是孩儿的嫡母么?或者,就从亲戚间领养一个到你膝下鞠养,也是如亲子一般看待啊。”君怜和言道。 鹭娘停止了哭泣。她从君怜凝重的神色中明白了孩儿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意义。夫妻之间爱再浓,情再深,也有变化的时候,孩儿却真真切切活在那里,爱着她,被她所爱,永不会变。孩儿是她的未来,是他们的未来,是家族的未来。 孩儿成了她的软肋。即便贵为公主,也无法摆脱此事的烦恼。 只一瞬间,她就从一个玩心不已的少女真正变成了满怀芣苢之思的少妇。 鹭娘小两口连同御医一起退走后,王景通来请帝后进用午膳,君贵便命人去带了皇子皇女来。 午膳期间,观音与训哥儿如常热闹不已,君怜却忽然变得怏怏的,提不起兴致来说话。膳后,君怜告辞,带孩儿们回去歇午。君贵原本想留她继续适才尚未展开的谈话,见她意兴阑珊,只得道:“也好,你们先去吧。” 君贵回到自己的寝殿,正打算躺到榻上歇息,刘奉武进来回报说,景福殿的知客官桐华求见。君贵想了想道:“宣她进来。” 桐华入殿内施礼问安,君贵直接问道:“何事?” “回陛下的话,王娘子遣臣妾前来,请陛下得闲过景福殿一叙。”桐华恭谨道。 “嗯,知道了。……王娘子上午做了什么?” “回陛下,朝食之后,尚宫和尚仪带着三五个人到了景福殿,说是奉皇后之命来的。是以,娘子上午一直在学宫规。” “哦,是朕让她们去的。”他不动声色道,“……你还有事么?” “没什么了,”桐华忙应道,“只是……只是娘子想念陛下,让臣妾来问问,倘若陛下不得闲过去,娘子能否自己过来探望?” 君贵想了想:“晌后朕要去远香榭透口气,届时让王娘子一起去吧。” 桐华喜道:“是是!臣妾这就回去禀知娘子!娘子一定会早早地去远香榭候着陛下的。” 数日之后,皇后教旨下,进封紫烟阁宫官、司籍周氏(五两)为永安县君,令返回邺中事奉符氏旧主。 五两接到旨令后,跪在地上发了很久的愣。然后,在紫烟阁众侍从们惊讶目光的追随下,她径直到书房来找朱雀。 朱雀正在抚琴,琴声铿锵。五两走到朱雀跟前,默默向地下一跪,流泪不已。 朱雀似乎早已知道这个结果,面上没有现出丝毫的惊讶。看五两如此模样,她忍住难过,勉力笑道:“傻丫头,离了这大笼子回家是好事,哭什么?……你我自小相伴,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我还没有谢谢你十几年来悉心照顾我的情分呢。……” 五两仍旧不说话,只是哭。朱雀长久地看着她,直看到自己的心也终于绷不住那层悲伤了。 “也罢,今日我就为你抚一曲《折杨柳》,算作为你送别吧……” -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彻,游子泪霑裳。 - 有母亲可以回去奉养是多么好啊,她才是那个无家可归、无乡可往的永远的游子。 - - - - - - - --------------- 注:本章末尾“巫山巫峡长”等诗句,出自南朝梁萧绎《折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