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313. 既见君子(1)
东京。罗城南门外。 为了不耽误农时,京师内外城的一应修缮事宜都是趁农闲进行的。目下农事繁忙,罗城的修筑暂停,许多地方半截曝露,保留着待工的模样。但城门已经修得十分巍峨,可以想象,将来完工之时,必定属于这世上所有城门中最壮观者之列。 此时,大周的臣民们架着驴车,推着手推车,担着担子,背着筐儿,甚至牵扶着老幼,络绎不绝地往来穿过罗城的这道南门,为了生活而不辞劳苦地奔波。生活对于他们而言,虽然艰辛苦涩,还是含着很多希望的。 经过十数日的行军,皇帝亲率的王师部队抵达了东京罗城南面的郊亭附近。旌旗招展,仪卫鲜明。担任侍卫司权点检及在京内外都巡检的韩通接到先导令,早率部整肃迎候在郊亭外。皇帝心绪不佳,无心履行礼仪接受百官的迎贺,因此不允许将消息透露给政事堂。 大内。一名内品从远处的御道飞奔而来,手脚麻利地迈过坤宁宫宫门,一路跑向寝殿,脚步声啪嗒作响。他无视一脸恼火的中宫宫官和内侍们的警告和劝阻,来到了寝殿廊外。 “圣人,圣人,官家回来了!”他向着半开的窗棂内,大声禀报道。 一霎时,再也没有人计较这只报喜的喜鹊有多么吵闹无礼了。 正在闭目接受艾灸治疗的君怜猛地睁开眼。廷献早跑出殿门,薅着那内品问道:“你说什么?!” “官家回来了!令主也一同回来了!车驾已经过了大相国寺,特地遣人先来禀报圣人!”内品笑嘻嘻道,他非常高兴自己成为了这只喜鹊。 君怜惊讶地自行坐起,转瞬喜形于色:“mama,快,赏他银锞子!”又急急吩咐莲叶、桃根等:“快扶我起来,替我梳妆、换衣裳!我要出去迎接官家!廷献,去将观音和训哥儿找回来!” 一时众人手忙脚乱,人人脸上皆绽开了久违的真心笑容。 不过一炷香功夫,忽听得外间一阵次第致礼之声。君怜尚未妆扮完成,仍旧坐在梳妆匣前。侍从们相顾愕然,没想到官家回来得这么快! 唐氏忙亲去门口打起帘栊,君贵已经一步跨进殿中。 重幕低垂,室内光线半明半昧,五月的阳光曲曲折折地筛进来,在诸般宝瓷牙器等具陈物上孵出一层含混的微光。一股艾草薰炙的特殊气息扑鼻而来,尖锐,呛人,又含着一种驱祟辟邪的安抚意味。只有铜漏一如既往,在众人的静默中独自数着自己的心跳。 这些器物,这些微光,这些气息,这些声响,塞满了寝殿中的空间,拉伸了寝殿中的时间,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遥远。 在这样遥远的时空距离中,君怜再次看见了君贵。 他身着轻袍,戎装已除,满面征尘。连续数月的牛皮仗让他从骨子里透出疲惫。长久地暴露于淮南的季风、滥水和骄阳中,他比过去黑了,也瘦了。他的眼神里像是有一团失序的火焰,火苗子一舔一舔,焦急地烧向这间寝殿的每个角落,烧向她身上的所有细节。 在这样遥远的时空距离中,君贵也再次看见了君怜。 她由两个宫人搀扶着,站在梳妆台的杌凳前。别的宫人都如礼下拜,只有她们站立着不敢放手,可见她离不了她们的扶持。她身着清雅整洁的夏衣,发髻一丝不乱。她眉目如画,两腮有着娇艳的粉红色。可是,她的嘴唇尚未来得及涂抹胭脂,于是显出了本来的苍白与干萎。一眼看去,她就像是一个瘦骨伶仃的、面部尚未完工的精致人偶。 他们隔着五个月的光阴互相凝望。凝望。笛箫和鸣,琴瑟清响。 铜漏的水滴声忽然变得急不可耐,如同江河奔流,如同飞瀑坠落。他们胶着在时空的两端,一度静止的时空开始为他们而疯狂旋转,似乎饱含深情,又更似浑然无情。 良久,他穿过这片遥远的时空走到她的身前,一把抱住她。她皮包骨头的身子和超轻的体重立刻尖锐地刺痛了他。他心惊胆战,语声止不住颤抖:“君怜,你……你怎么了……” 君怜微笑着,摇晃着,伸出手紧紧搂住了他:“哥哥……我不过天天想你……” 侍从们知趣地施礼而退,关上了殿门。现在,整间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疯狂旋转的时空安静下来,铜漏的水滴声重新变得缓慢,无比舒柔,无比悠长。 一刹那,他们获得了安宁。 &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 淮水北岸。 接到诏令的张永德,奉命率部五千人马沿淮水北岸西来,已经入驻下蔡。 下蔡曾有皇帝行在,一大片正式砖木建筑,并非临时营帐。官家曾经在那里接见过南唐派来的李德明、王崇质、钟谟、孙晟等使臣。如今李德明已经做了砍头鬼,王崇质返回了金陵,钟谟、孙晟则随官家返回东京,而江南对于大周的顽抗仍在继续。李伯玉的恭顺停留在纸面上,没有血流成河的战果威慑,江南不可能放弃淮南全部十四州。 张永德在泗州时就一直试图扩大战果,然而人马补给都有限,人家泗州婴城固守,他的实力不够围城,只能想方设法搦战。江南的守将也不傻,任凭他百般挑战,就是不出城,他只能徒呼奈何。此番官家命他放弃泗州,收缩回寿州,在淮水北岸的下蔡驻扎,呼应、配合李重进在南岸的进攻,争取早日拿下寿春。 皇帝的行宫是当时行在中最大的建筑,张永德选择了紧挨着行宫的次大的屋宇,作为自己的指挥室兼住所。 张永德入驻下蔡已毕,却并没有遣人到南岸向李重进打招呼。 南岸。寿春城下周军指挥帐。 李重进收到了侦候关于张永德已经驻防下蔡的报告。官家回銮之前给他下过诏令,命他统摄寿春攻伐,可是并未明确张永德归他节制。张永德不与他通报,只能说不妥,但谈不上违令。 李重进踱出帐门,蹙眉遥望北岸那一带隐约的王师营房,良久不语。 滋德殿偏殿。晌后。 君贵在御案前踱来踱去,焦急等待。随军出征的御医刘孝能皱着眉头陪侍一旁。皇帝宫的侍从尽退,只有刘奉武一人不声不响候在一旁。 王景通入内,禀报御医曹保义等在殿外候召。君贵示意。未几,曹保义、吴克素、陶魁三人入内施礼。 君贵停止了踱步,没有任何过渡,直接发问:“圣人到底是什么病?” 曹保义忐忑揖道:“陛下,圣人气溃纳差,崩漏不止,是忧恚成疾。”“……什么时候能治好?”三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君贵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三名御医仍旧不敢回答,只是叩首不已。君贵抄起御案上的“雨过天青”釉茶盏,猛掷于地:“回答朕的问话!” 刘孝能见状,忙从旁劝解道:“陛下请息怒!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圣人抱恙已久,总需慢慢调养,才会痊愈。圣人此疾既因忧心陛下安危而起,依臣看,圣驾已回,圣人也就该好了。” 君贵不理他,忽然在曹保义面前蹲了下来,含着期待,又满是怀疑,声调变得很低:“是这样么?他说的……对么?”“呃……陛下……对……”曹保义的汗水顺着额角滚下来。 “说实话!”君贵勉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说实话,恕你无罪。朕不是小孩子,朕要知道实情。”“陛下,”曹保义忽然流下泪来,“圣人的健康……已经越过了那条线……恐怕……恐怕很难再回来了……” 君贵颓然坐到地上,神情变得极其无助,一刹那,真的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了。 众人心中不忍。刘孝能忙跪到他身旁:“陛下,臣等虽然无能,但天下或许还有能够治愈此疾的人。请陛下广发诏书至各州郡,为圣人搜求山野良医!”君贵想起朱雀出宫寻高师父不得的事,默然不语。 王景通也跪奏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否。……前前朝、前朝宫中人罹患大疾时,都会延请僧道来做法事。如今陛下何不也从各大寺庙、道观中召了高人来,为圣人进行祈禳呢?” 这番话让君贵恢复了清醒。他从地上腾身跃起,一迭声向王景通和刘奉武吩咐道:“去宣陶榖来,朕要命他拟旨征召天下名医……让林远带人去皇建禅院和天圣禅寺,请清兴法师和明净法师明日入宫来见朕……明日,还要宣鸿胪寺卿入见,命他带上天下所有道观的登录册籍……还有,命宫苑使立刻将宫中的玉虚观拾掇出来,朕要让他们在那里做法事!……”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这么多事,你们都记得住么?”“陛下放心,臣等全记住了,这就去办!”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