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相恋 太平花（三）
5. 这一年的桃花是从未有过的灿烂，每一朵花苞皆努力绽放，争相招摇在安静的天地之间。 八年的日子并非转眼即逝，这世上并没有太多过隙便苍老的白驹。可是按部就班在配药、行医、晨昏的生活之中，并不显漫长。就像婆婆的银发并未斑斑，她保持着八年之前的模样，就像清角依旧美丽无邪，并未因为时光而丧失性子之中如水单纯，也暂且像是倌送，尽管越发英气，然依旧未改骨子里盎然的激情，或者这年的桃花热烈，便是因他催生。 因为这一年，这样的一年，他终于把爱说出了口。 可是太多太多的未变之中，却依旧有些事已默默的发生了变位，八年前的那一场生离死别，看似已远去多时，实则却已将某些事情暗中注定。 “倌送，我…我，我不能接受！”这是清角说过最惊慌失措的话，而后匆忙逃离。便是有最灿烂的桃树相衬亦无济于事，空余被瞬间麻木的倌送不知何去何从，以及手中一朵精心的桃花，未及送出。 清角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逃，逃是她当时所能想到的唯一。她对于倌送的感情，真挚浓烈，却决然不是爱情。那个五岁之时眸中盛满悲伤的孩童，那个十一岁之时为她小心翼翼戴上桃花的少年，以及如今，十九岁的男子，在清心寡欲却依旧会寂寞的年岁，给予清角最真实最淳朴的快乐。是朋友，是亲人，是青梅竹马！ 但是—— 并非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要相爱相依。 错乱的际遇，曾被奔腾的马蹄轻易踏开。而今埋头奔跑，竟又来到了这条路口。清角在路口呆呆张望，那一年的情景悄然重现，清晰熟悉是她多年不忍忘。 八年之前，有策马的男子怀抱妻儿惊落了她发上的桃花璀璨，而后几日短暂的相处，在她心中种下了无法扼制的思量。 八年之前，她以为思量的只不过是一个陌生江湖客的音容，在惨淡的伤春之中，她所扼腕叹息的只不过是一位逝去的佳人。可是八年之间，八年之后，历经无数次的回想，她渐渐发现，自己竟沉浸在那段光阴旧事之中不能自拔，从而衍生了太多太多的其他—— 比如，爱情。 在倌送坦白说爱的那一刻，她无比排斥并非因为倌送不够好，而是因为她的爱已有归岸。没有人会喜欢悲伤，可是她竟贪恋了那一双比倌送还悲伤的眸。没有人会愿意哀愁，可是她竟沉浸在那一支散发绵延哀愁的曲调之中，以至于她竟爱上了残忍的夕阳。 当然，她还爱上了男子的英俊，男子的突然沧桑，男子的举止灵光，甚至，男子对妻子矢志不渝的情。 所有一切，与她心中追寻吻合，这样爱上理所应当。 “你若不想，我便永远不再说。”倌送温和地说，可是有些话一旦出了口，就再也回不到心无芥蒂的从前。 婆婆身为局外人，亦会无奈的叹息，尽管她心中有意，但孩子们之间的事她不想干预。这两个丧失父母之爱的孩子，在将来的日子中将会怎样相处，是他们自己的事。但女大当嫁，是逃不过的定理，虽然清角曾不止一次的表明心愿要一辈子陪在婆婆身边，风轻云淡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做作与虚假。可是婆婆的笑容亦用心良苦，婆婆说，“傻孩子，这里是婆婆的路尽头，婆婆会一直在此直到亡逝。而你不会一辈子都属于这里，倌送也不会，你们都要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们都还要走好久。婆婆希望，你们都能找到属于自我的良人，在今后会埋伏艰苦的路上，相爱相依，不离不弃。” 可是命运多是如此，婆婆话中美好的祝福未曾实现，那一声“尽头”却一语成谶。 6. 秋风城中刮起缠绵的春风，便是曾经温和如水的清角亦会用剑来修饰自我。 是什么让路人竟纷纷避开美丽如花的姑娘？只为她周身笼罩的仇恨如覆了一层寒霜！ 寻，她千山万水苦苦的寻，并非是为了曾经她最纯真的爱情与敬仰，而是她知道，在这个举目再无亲的世上，只有那个男子才能助她复仇！ 那日她惊惧地躲在屋中，透过窗缝看到婆婆死在黑衣人的剑下。他们是医不习杀人的武，只有一套“游龙步”方便行医。可是黑衣一人，剑法诡异高超，婆婆步伐再是精妙亦难脱身。或许婆婆根本不想逃走，因为她要把生留给清角与倌送。 清角害怕至极已不知所措，她只想奔出屋外来一场蚍蜉撼树般的拼杀，为婆婆复仇。可是却有一双颤抖却无比温暖的手拉住了她，她回眸，对上悲伤的倌送。 “清角，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怎样，好好得活下去！”倌送的目光坚定无比，竟有一道无法抗拒的光芒迫使清角只能麻木地点头。 倌送突然满足的笑了，笑得绝望却又充满希望。清角不知倌送话中意味，她只知道迫近的黑衣人有很大机会取走他们俩的性命，无济于事的承诺说太多，亦不过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灰飞烟灭—— 可是，倌送却突然冲出了屋外，那一套游龙步他也会。冲出的那一刻也有不舍的再回首，口中无话，清角却知，倌送是在对她说，“快逃，越远越好！” 这么多年，这样的青梅竹马，他们的心里早已有相通的灵犀，不用言语，便完全读懂彼此。 清角知道，倌送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她片刻逃脱的机会，用仅能奉献的一条命，为她。 为什么，这又是为什么呢？本来凭借婆婆的周旋，或许他们二人皆有机会脱逃，可是倌送却心甘情愿用自我的必死来换——她的必生。 因为，倌送输不起，他义无返顾地这样做，只为，这便是他为爱执着的方式。 清角从来不知道，倌送的“游龙步”竟然如此高超，十九岁的他点燃骨子之中的热烈与激情，奔腾如扬尘的骏马，追杀的黑衣人被带远，清角眼泪如泉，她真的不想以这种方式活啊！ 而清角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比如倌送，迫切地想骑上那匹如风的白马，除却是想带着清角一同潇洒驰骋之外，还有的便是那时的少年已注意到，清角望着白马之上男子，目中充满的是敬畏与期待与崇拜与其他，所以倌送也想成为男子那样的人。又比如，倌送在听闻清角更爱月亮之时反而兴奋的原因，并非星辰般的少年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而是因为一直能陪在月亮般清角的身边，才是他最真实的初衷。因为清角爱月，所以他才爱星。再比如，摔伤的他配不好简单的伤药，并非是因为骨子之中盎然的好动性冲淡了他学医的热情，而是因为那味药他只想让清角为他敷，所以，青明草入水不能半瓢，他可以轻易点破。对于倌送，清角还有太多太多的不知道，而自那之后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只有一个信念，怀念便会少。 现在的清角只能活着，权且当做，为了倌送，为了这段，永不灭的深仇。 “清角，如果有一天，婆婆不在了，你便去秋风城，城外南山有一片桃花林，那里有你要找的人。”有预见的话儿婆婆不止说了一次，但那时的清角又怎能同这般残忍的情景相牵连？ 婆婆知道这样的一天早晚会来，就算隐居多年亦挡不住传扬在外的神医名号。为了秉承亡逝儿女的信念，她决然不会为恶人救治。十三年是最后的期限，恶人血液之中所潜伏的死亡种子已成熟，所以，他们定然会卷土重来。结果，便是她以死换得幕后对手的同归，她，无怨。 而婆婆，并不想清角为她复仇，她所希望，仅是清角能在那个男子的庇护之下安稳的生活。幕后的主使熬不过今年，之后行凶的黑衣亦会作鸟兽散。之后的之后，便是她所祈望，永恒的太平。 所以，清角的仇恨根本寻不到岸，但是她，确是因为仇恨才能坚强的活下。 只要能活下去，便好。 城外南山桃花林开得正艳，姑娘在林外长久守望，只是她满身的戾气同灿烂的桃花大相迳庭。地上有自然而落的桃花好多，而她却不曾捡起一朵。林中迷阵无人可过，她所剩下，唯有等待。 等待一次机巧的遇见，等待一场久别的重逢。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入了她的视线。俊俏的小童信步悠然，手中酒葫芦摇晃，顺着溪流走向，源远流长。 姑娘突然便露出几近戒掉的笑容，尽管带着忧凉。只为，她看到，小童的颈上，红绳儿悬挂宝石一颗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就像，她笑着所流下的，眸中璀璨泪光。 她的笑，像极了美丽的红花，在春暖之中洋洋洒洒地绽放。而她，在磨难之中悲伤不屈的生命，便就是婆婆与倌送在清风中所赠的一朵，充满希望的，太平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