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靖海王在线阅读 - 第八章 丧事(李乐水)

第八章 丧事(李乐水)

    李乐水几乎已经不能认识那个熟悉的王时和来。在他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张毫无生气的、永远失去了微笑的面具。曾几何时,这个躯体使他感到多么亲切,而现在它却被病魔的长矛刺得干疮百孔,干练老辣的一县县丞正被这非人的痛苦折磨得不省人事,被这从天而降的、可恨的灾难折磨的扭曲失形。

    王时和用他那双曾经很有力但如今却枯瘦如柴,暴露出条条青筋的双手,紧紧抓李乐水,他得发青的嘴唇向里抽缩起来,每吐出一个字都就像吞东西似地一张又一合,似乎承受着很大的痛苦。他在向李乐水询问吕宋的事情。

    李乐水把自己所知统统告诉了病榻上的王县丞,对于王县丞的义兄黄康,李乐水也一直并没有太多的消息。王县丞静静的听完,眼角竟然流出一滴浑浊的泪水来。他一字一顿的对李乐水说:“这几****躺在床上,一闭眼眼就看到义兄黄康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他千里之外托梦给我,我常常想,吕宋的这场血光之灾是不是我们带过去的?”说完一阵猛烈咳嗽,嘴角竟咳出一丝血来。

    李乐水立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实际上王县丞问的这个问题,这些日子里他也时常问自己。坐在床边王夫人,一只手抚着王县丞后背,一只手用丝巾擦拭去他嘴角的血丝。柔声安慰道:“莫要胡思乱想,静静的养好病,妾身虽未见过相公提及的黄大哥,但听相公所言,这位黄大哥乐善好施,自然有菩萨保佑,吉人天相,化险为夷的。”王夫人比起李乐水上次见到来也消瘦了许多,俊俏的脸上的一双眼睛因为连日的cao劳而布满的血丝。

    王县丞找了个借口支开了王夫人,然后郑重的向李乐水交代:“我这病越来越重,看来是没有好得希望了,万一我真的不行了,这世上只剩下两件事我放心不下,一是,我留在这世上的弱妻幼子,我走后还有一点薄产留给她们,但拙荆还很年轻,莫让她为我守寡,找个合适人家让她改嫁吧。只是小宝一定莫让他改姓,我们王家就剩下这一点烟火。这件事情我也跟龙知县等几个知己提及过。此番再在你面前说上一回,你能帮就帮她们一把。而第二件事情,就是我义兄的事情,这件事我只能托付给你,有了他得消息你一定莫忘到我坟上告知我。我也看出来,你绝非池中之物,若你还念及我把你从牢中放出的那一点点恩情,这两件事一定要答应我”

    这段话,王县丞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完,李乐水含着泪,点头一一答应。过多的交谈耗王县丞不少心神,他见李乐水答应后,松了口气,眼皮缓缓垂下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李乐水离开。

    李乐水悄悄离开东厢房,在门口立了会儿,无限伤感。这次从泉州在回到海澄,王时和的病情之重出乎他的意料。他私下里,找到春梅询问,那妮子告诉他,本来在王夫人精心照料下,王县丞的风寒已经好了大半,都可以回到衙门办公了。但一日,县承从衙门中回来又病倒,这次病得更重,往外吐出血来。郎中请了好几个,都瞧不出啥端详来。问衙门的人,他们说自从广东官府呈报了吕宋屠杀的消息后,王县丞就这样了,看来是心病。春梅还说,除了王老爷外,夫人身子也让人担心,她没日没夜的在县丞身边伺候,怕日子久了,夫人也会累倒。李乐水听吧也无言,只能委托春梅和寄居在王府中的林希宗的妻子小倩,多费些心照料他们。

    李乐水在院子这孤零零站了会后,长长叹了口气。离开王宅,往他在海澄的玻璃坊奔去。此番他回海澄除了接到王县丞病重的消息外,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就是和林希宗商议把玻璃坊搬到东藩的事情。黄和兴号的账房程子嘉也跟着他过来,此时也正在这玻璃坊内。

    李乐水踏进正厅的时候,林希宗和程子嘉正热烈的讨论着。林希宗见到李乐水进来,显得非常激动,他上前抱着李乐水的双肩,高呼:“乐水,你可回来了,我正要叫伙计去找你呢,来来你看看。”说着他拿起几个玻璃杯子给李乐水看:“你去泉州前,让我实验往方子里添加不同的东西,我试了几十样东西,终于找出几种好物件来,你看看这几个杯子是我往里面加了点密陀僧。加了这东西后,这玻璃果然比以往坚固多了,这个密陀僧可能就是你们海外人说的啥羊的铅。”

    李乐水接过杯子,敲了敲,点了点头,又让林希宗抓了些密陀僧过来,这所谓密陀僧都是一些带点油脂光泽的红色物质,李乐水心道,是了,这可能就是氧化铅。李乐水知道往玻璃加入氧化铅之后,玻璃的硬度会增高,这是造铅玻璃必要成分。有了铅玻璃,才能真正的低成本的制造高质量的光学器皿。可是李乐水不知道的是,这氧化铅在明朝有没有,如果有是什么东西。他临去泉州之前,也只好吩咐林希宗多往玻璃房子加上些各种不同和铅有关的矿物质实验,指望撞大运撞上。未曾想真得让林希宗试出来了。他再次暗自庆幸,当初选林希宗是选对了人。

    “这个啥密陀僧,福建有没有产,量够不够?价格贵不贵?”

    “这东西是我们福建炼银子时候,银铅分离后,铅感银气后的产物。平日里也就漆匠们拿来用用,却不知还有此等妙处,我已经吩咐人去大量采买,这东西易得,也不贵。”答话的林希宗显然熟悉这东西,“乐水兄走之前,说造出了这铅玻璃,就可以大批的造眼镜了”。

    “乐水兄所言的眼镜,不知是否就是爱逮”这是程子嘉插话道。

    李乐水并不知道啥是爱逮,他仔细询问了下程子嘉,这一问其功效,才明白这爱逮就是老花镜。李乐水才晓得原来明朝已有眼镜,惊讶道:“中国已有这东西?”

    “嗯,这也本是从西域传来”程子嘉答回:“也听说广州府也有人用水晶仿制,这爱逮极为贵重,一副可值银数十两。”

    李乐水乐了,“那岂不是又是一条财路“。

    说罢三人都大笑起来。接着这几个人又把搬厂入东番的事情商议一下。林希宗道,:“这砌炉窖的转,可以在泉州海澄烧成运过去,但石英沙滩和石灰矿需要先去岛上寻找。“

    对于这点,李乐水早翻过低头知道台湾岛上并不缺少这两样东西。他肯定的说:“这个不用担心,岛上自有,倒是砖要早早烧制,我们在此处的玻璃窑太小。搬到岛上要扩大规模,而且要靠水而建,一些工序可借助水力“。

    这些日子里林希宗和程子嘉都见过了李乐水的本事,对他说得话自是深信不疑。三个人随即具体的商议了烧耐火砖的事情,需要制多少砖,如何烧制,如何保密。一直讨论到日头西下。正当仨人讨论在兴头上,一个王府的仆人急火火地跑进来通报,王县丞已经眼看就不行,春梅和小倩请李乐水和林希宗赶紧回去。

    三人大吃一惊,李乐水更是恨不得一步就跨进王府。三个人骑上马一刻也不停留的奔入王府。三人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院内内,但见王宅上下早都都册立东厢房外。

    晚霞的余晖映照着王府东厢的屋子里,把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绯红色的幽暗中。桌子上得一根不断摇晃着的蜡烛在散发带黄色的混浊不清的光,忽明忽暗……奄奄一息的王县承正在凝望着屋子里的大梁,他的脸僵硬了,浮现出一片死灰色,王时和缓慢地、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着,他那玻璃似的突起的眼睛在晚霞照耀下,呈现出各种颜色,象一潭深水一样。右手本能地在被子上摸着,好象要寻找滑到了墙边的卷宗。王府的家属和仆人们都跪在房中幽暗的地方,发出一阵阵哭声。王夫人俯在床边,一双俏眼早就哭的红肿的像个桃子。春梅抱着小公子站在旁边,时不时的抹着眼泪。“爹爹”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公子并不明白这里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什么,笑嘻嘻的无知的把手伸向父亲。病人似乎醒过来了,把头转了过来,以清冷的目光盯着儿子的脸,一丝回光返照的微笑在他发青的嘴唇上掠过,他把嘴动了动,可是除了那呼噜呼噜的喘息之外,没有发出别的声音。她嘴上的笑容已经凝聚。她把脸转向窗口,一双渐渐死灭的眼睛凝望着刚刚进屋的李乐水。

    众人很自觉的让开条通道,李乐水蹑着脚走王县丞的的病榻,只见猩红的血点散布在他所盖的被上,他被病魔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脸部,在蜡烛的晃耀下,变得越来越惨白了.床上王县丞瞪着着不甘的哀眼,从窗户透过的夕阳被李乐水遮住后,王时和的眼里反射不出亮光,白毛毛的,令人恐怖。

    此刻的王时和竟还能认出李乐水来,牵动着右臂,想抬起手,喉咙里发出一个“啊—哦—”大直声来。李乐水抓住王时和的手,眼泪忍不住摈目而出,低声对王县丞说:“王大人,我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说。”

    王县丞嘴唇动了动,口微张,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旁边的王夫人带着哭腔说道:“相公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小宝拉扯成人,让他读书光宗耀祖。”

    程子嘉在旁也帮腔:“王二老爷你就安心去吧,有我们在黄和兴一日,就会照顾贵夫人和贵公子一日。”

    王县丞手臂僵直,两眼还直勾勾的望着李乐水。

    李乐水突然领悟到什么,向王时和保证,“大人,明年一过春,我就会回吕宋,您义兄要是活着,我带他人回来,真要去了,我也会带他尸骨返乡。“

    王时和苦等可能就是这一句承诺。李乐水的话音落地后,他的两眼缓缓的闭上,手低垂了下来,就这么离开了人世。

    在接下的数日里,李乐水都在帮忙打理王县丞的丧事,王夫人早就处在半崩溃的边缘,终日以泪洗面。幸亏林希宗和程子嘉都是精于世故,才把王宅布置体体面面。李乐水尽力不让自己闲暇下来。一旦手头无事,他就会觉的胸中空荡荡的,有种莫名的伤感。当初在海澄县大牢中,李乐水思念前世的亲人时,就时常会有这样的悲伤。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李乐水有意无意的已经把王时和当做是自己的亲人。

    出殡的那天是王宅最悲痛的一天,王县承是八品小官,可用油杉朱漆棺材,七尺的绛帛。春梅和已经赶到海澄的希尼娅扶着王夫人在前面引魂,此时的王夫人穿着孝,披长发,眼睛早肿无缝,眼泪早哭干了,双目中放出点奇异的光。鞭炮和唢呐声中,十六个壮汉抬着的棺材,前走三步,左摆三步,右摆三步,后退一步缓慢的向前。

    王县丞人缘好,上至龙知县下到衙役百姓都来送他,李乐水也呆滞的跟随在人群之中。长长的送葬队伍的最后是一位瘦小枯干的老头儿,穿着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头儿,他手拿一叠纸钱,一哈腰将纸钱从纸篮上面撤上天空,方中外圆白如棉的纸钱直上数十米高空,凭借着风势,越飘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