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靖海王在线阅读 - 第五章 内阁(沈一贯)

第五章 内阁(沈一贯)

    已是初夏了。几缕暖暖的阳光,透过硕大的雕花窗棂,顽强地照射进来,把这空荡的文渊阁分割成一簇簇光怪陆离的斑影。

    光影之下,大明首辅沈一贯放下了正铺开一卷素笺,cao着斑管狼毫龙飞凤舞的代皇上票拟册封大员土司的圣旨。写毕,沈一贯诵读再三,觉得语句间无所不妥,才搁下笔,小心的吹干墨迹,放置一边。此时的文渊阁四周静悄悄,除了沈一贯以外并无他人。每天,沈一贯总是先于沈鲤和朱赓到阁中视事,最后一个离开文渊阁。这是十年前他刚刚入阁时就养成的习惯。

    谦恭谨慎是沈一贯的为官之道。他在宦海浮沉了大半辈子后,好不容易才熬到入阁——往昔,他的仕途并不顺当——他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授检讨、充日讲官。这原本是常侍君侧之职,极有发展、极易更上一层楼。那是的他风华正茂,一心想为国为民做番事业却不料,他不小心在“日讲”的时候说了句让当时的权臣张居正不悦的话,便一直不得升迁,直到张居正逝后才有了转机。

    即便如此但这之后升来迁去的官职虽然有吏部右侍郎、南京礼部尚书这些表面上看来算上高位的官衔,但都是些位高权虚的空架子,接触不到朝廷的权力中枢。

    就这样他一直处在浮浮沉沉的状态中,及至有了入阁的机会,已是浮沉了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二十多年的耽搁,仅仅就是因为自己当初自己的一句信口而出的不谨慎。

    正是由于前半生已经有过因得罪张居正而致仕途不顺的前车之鉴,他牢记不忘,也不时地提醒自己小心,绝不可再重蹈覆辙。因此,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在言语与行止上都加倍表现得婉曲谦恭,以防再得罪了什么要人而受到影响。

    甚至,在家居的时候,他也更加努力地扮演出温良恭俭让的姿态,以培养自己的声望,使受举入阁的事能更顺利。饶是他这么精心地经营自己的仕途,这条路却依然走得很不顺遂。万历皇帝并没有在他第一次被推举的时候就召他人阁——那是在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廷推”的事件中,吏部推举了王家屏和他等七人人阁;而万历皇帝正在光火王家屏,名单上的人选索性一个也不接受。这是受了池鱼之殃,而决定事情的人既是皇帝,根本连申诉都不能了。他只有继续努力地制造自己的声望,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幸运的是他并没有等得太久。

    沈一贯处理完伸展了下腰,下意识环顾下四周。这经风沐雨的文渊阁,巍巍然,凛凛然,大明江山两百多年,该有多少人物在这里颐指气使,指点江山,演出过一幕幕轰轰烈烈的活剧也不知有多少人壮志难酬,怀才不遇,仅作一名匆匆过客而饮恨归去!更有的在这里倾轧相斗,身败名裂,留下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史悬案。自己作为如今的内阁首辅,若干年后后人又该如何评说自己。

    沈一贯一按书案,倏地站了起来。他离开座位,绾袖抄手,踏着舒缓的步子,在方砖地上踱起了方步。全然一副独行天下、舍我其谁的文班首领形象。

    他是有理由得意的。

    论地位,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他已经是人臣之极致。

    论政绩,在他任首辅的这些年,太子定位,诸王分封,增设太子官署,三皇子福王居武英殿侍讲,册郭氏为皇太子妃,接着又是太子婚礼告成……近二十年来历任内阁屡屡不决的众多难题,竟都在他的任上一一化解。

    只有撤矿税监这件……想起了此事,沈一贯好心情突得一下散去了一半。

    ”如果当初自己再坚持一下,事情也许是另一番情形了。”

    沈一贯思绪不禁的飞到了二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时候,太子册立大典刚刚完毕,这一时期日夜cao劳他刚合上眼,却被赶到卧室的管家吵醒了。

    是宫里来了个公公来说万岁爷宣召,要自己立刻进宫见驾。

    听道这个消息,沈一贯心口就猛地跳动。今上根本就不是勤政之君,自己在首辅位上一个月不得一次召见也是常有的事情。朗朗晴日尚且不朝,如今在却要夜间召见大臣,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怪事。因此,他越发断定:“一定是非常重大、非常紧急——”

    在赶向宫中的路上,他控制不住的在想“龙体欠安已久,难不成……”他不敢想下想去,又忍住要往下想去。

    待进了西暖阁内,大厅内已经笼罩在一片哀戚的气氛中——高龄的慈圣皇太后面南而立,身旁的两名宫女紧紧地搀扶着她,将她的身体撑直——她其实不是站,而是被架住了。

    地上跪着一排人——这些人,他是认得的:正中稍前的一个是皇太子常洛,稍后分跪左右的是福、瑞、惠、桂四王五个王子每个的脸上都残留着泪水,神情尽是悲伤与哀戚。

    万历皇帝则被两名太监左右挟扶着端坐在龙椅上,他身着龙袍,头戴皇冠,远望一如平时,近看才能发觉,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四肢与身体俱皆不动……

    君臣行礼之后,过了一会儿,万历皇帝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沈先生……朕,病重了,国事与太子……都,托付你了!”说着,呼了一声,竟自下令:“拟……遗诏……”

    二年多过去了,沈一贯依旧记得,当初自己听到这三个字时的镇静情形。当时的他胸口如同被重锤击打了一般,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再次跪倒在地,浑身簌簌地颤抖,一面磕头,一面硬挤出话来说:“万岁爷圣寿无疆,千万不可过虑……万岁仅染小恙,静养数日,必然……”

    万历皇帝制止了他劝慰,强撑着身子吩咐:“矿税事,朕因三殿两宫未完,权宜采取。今宜传谕及各处织造、烧造,俱停止。镇抚司及刑部前项罪人,都着释放还职,建言得罪诸臣,俱复原职,行取科道俱准补用。朕的病越来越重了,在位很久,没有什么遗憾。好儿好儿媳都托付给先生,只希望你辅佐他成为贤君。朕见先生就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这些吩咐似乎用尽了万历精力,刚一讲完就闭上双眼,挥手让沈一贯退下。当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引着沈一贯退出宫,并将万历的“上谕”亲自交付到他手上。

    沈一贯捧着上谕退出到文渊阁时已经是全身尽湿,半是泪,半是汗,几乎是虚脱倒地。尽管心力交瘁,他还是强打精神拟定遗诏,有了万历“上谕”在手,遗诏确实容易拟得多了;更何况,内容的第一条就是要罢矿税——这样的遗诏一公布,将有万民要感戴啊!

    沈一贯依然清晰的记着那一夜,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和今天清晨一样,庞大的文渊阁就只剩他一个人。他怀抱着遗诏与“上谕”苦等了一夜。却不曾想等到不是圣上驾崩的消息,而是二十多个追讨“上谕”的太监。

    这两年来,沈一贯不止一次的追问自己,如果那天自己面对那二十来个在自己面前不停磕头,磕得鲜血直冒得太监们,心再硬一点,时局会不会改变。但那一天,他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稀里糊涂就把所谓的上谕和遗诏交还了出去。

    也许天命如此,自己年轻时的一句无心错言,结果蹉跎了二十余年,到了年老,一时的未能坚持,却几乎毁了他一生辛苦累积的官声清名。连田义这个当初的司礼太监都在事后唾弃他,说他若非他这个阁老胆小,天下矿税之困已纾了。

    想到这儿,沈一贯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来。他这个当朝首辅,这个天下读书人的首领倒最后反到要受到一个太监的耻笑。

    但是对于田义,他没有一丝怪罪,反而十分钦佩。据说那一日在宫中,为了劝慰生生不要收回“上谕”,田公公差点被康复的万岁爷给掐死。他不是个男人,却做了件天下很多男人不敢做的事情。

    听说田公公如今生了一场大病,十分严重,搞不好熬不过今年冬天。沈一贯背着手,望着窗外,或许自己应该抽出时间去探望田义一下,毕竟两人相交相识一场。

    “沈阁老还是来得如此早啊”爽朗的笑声打断沈一贯飘逸的思绪。沈鲤和朱赓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文渊阁。

    三人寒暄一番后,沈一贯将早已经撰好的册文拿与二人。朱赓接过来诵读一遍,挑指称赞:“阁老好手笔,那日召见大员使者,若非阁老相劝及时,又攀引武宗旧例,怕又白生生的生了事端了。”

    沈鲤接过册文,也不再读,令人送去敕房,然后转身阴阳怪气的对两位同僚说道:“这等事交付给两房的中书舍人即可,沈阁老却要亲力亲为,都说沈阁老为官谨慎,果不一般啊”。

    沈鲤作为此辅一直和沈一贯不睦,此番出言大概是恼那日沈一贯在大员使者朝见时出了风头吧。沈一贯不愿跟他一般见识,也不言语,却将脑袋撇向他处。

    文渊阁气氛霎时尴尬起来,朱赓见此连忙打起哈哈来:“两位阁老可知,最近江南士林传出一件大事来。”

    沈一贯闻言把头撇了回来,朱赓见沈一贯和沈鲤都转移了注意力。也不再买关子:

    “顾泾阳在无锡要重开东林学院,如今已经动土。江南许多名士都接了泾阳的名帖,邀他们今年重阳到无锡共赴东林大会。这消息都传到京城来了。”

    “哪一个顾泾阳”沈鲤不禁问道。

    “就是原先的吏部员外郎顾宪成。”

    顾宪成这个人沈一贯是知道,沈一贯知道他也是在十年前那次入阁。当时正是因为身为吏部员外郎的他推选了王家屏,险些让沈一贯入阁泡汤。从那时起,沈一贯就记住了这个人物。听旧辅王锡爵说,这是个刺头。此番在无锡办学,恐日后也会生出事端来。

    沈鲤和朱赓在旁热议不止,这东林学院朝中与民间都有哪些人捐助重修,九月九日重阳的东林大会,又请了哪些名士等等。沈一贯在旁听了几句,失了兴致,径直回座休息了。

    万历久不早朝,今日也未召见内阁。沈一贯照旧在文渊阁内批阅了六部移送过来的公文。天色渐黑,沈鲤朱赓先后离去后,方起轿回府。

    相府内院,只有二儿子沈泰泳在内堂候着。沈一贯厉声问道:

    “你哥哥呢”

    “陈家公子今日来府,哥哥随他出去了,尚未回来给父亲大人请安。”

    泰鸿这孩子越来越放纵了,可也不能全然怪他,不能科举的打击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打击太大了。沈一贯颓然的坐在太师椅上,国事,家事,总有些事情不能如意啊。

    沈泰泳还站立在旁,沈一贯就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沈泰泳低着头回答:“今日在两房,看到了送来的册立大员土司册文,孩儿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吧”沈一贯心想,差点忘了这个孩子也是个中书舍人。

    “那个要被册立安抚司李乐水,孩儿在漳州曾有一面之缘。久不相见,颇有点想念。若父亲大人应许,孩儿想随着中使一同前去册封。”

    沈泰泳和那个李乐水相识,这出乎沈一贯意料。不过册封土司循例也要去几个中书舍人。既然孩子想去见见朋友,沈一贯觉得没有什么理由阻拦。他挥了挥手,答应了沈泰泳

    “这事你自己去办好了。”

    沈泰泳谢了父亲,转身出了内堂。沈一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的拿他和他哥哥做了个比较。

    这个孩子办事倒也干练,只可惜不是读书的料。若是有他哥哥的一半学识文采,我们沈家恐怕就更风光了,可惜啊。

    想着想着,不由得他又愤恨起当初断了沈泰鸿功名的郭正域来,”郭正域!你们这些所谓的清流也太过阴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