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一梦醉难眠
锦城三月,果然不负杏月之称。 漫天风絮渺渺,夹路杏花迷迷,花烟玲珑伏,扶疏烟光泄,黛瓦粉墙于从郁花木间惊鸿一瞥,漫不经心招摇着这小城独有的风光。 显然,这喧嚷完全不因夜色有所收敛。 子夜繁华乡,三十二里惊鸿坊一揽芳华,漫目半掩风月佳人的轻纱帘幕,流苏风铃击出迎合此境妖娆的琳琅清响,一路锦绣间浮着上百座温柔乡。 西街最红的春风楼,只悬出象征艳色的匾额,便占尽六分风流,足可引来无数章台常客流连驻足,其下万花阁,琉璃坊,循着名声共分三分风月,到了东街那些年老色衰的花楼,只凭着倚在门口明月栏教人肆无忌惮打量的引客花娘才能勉强夺得一分艳色。 三十二里长街,流不尽罗帷香艳,脂粉繁华。想来,在那漫目风流帐里,纵是悬起招魂幡,也会有无数人甘心一做扑火的飞蛾,身殉风月,做一回那无边风流的祭奠。 今夜春风楼又是人满为患,所有客人均是满面艳羡地看着那个白衣折扇的翩翩公子一步一步登上了春风楼三楼,花魁白梨的香闺。 “又是他啊……”有客人艳羡地低叹了一句,“这都接连数月了,还是他独占花魁……” “别想了……人家那等人,才敢肖想花魁。想想单是登楼都要数十两银子,入室又是数百两,这样下去要想一亲芳泽少说也要千两以上……我们这等穷人还是早早放弃吧。”另一位客人叹了口气,认命地拍了拍方才那人,顾自回去喝酒了。那人怏怏看一眼已然挽起花魁门口珠帘的白衣公子,也叹着气郁郁自斟自饮了。 白衣公子回眸看了一眼满堂郁闷的客人,唇畔蜿蜒起一丝笑意,信手放下了琳琅珠帘,缓步进入了雅间。 白梨正跪在菱花镜前任由身旁两名婢女为她梳发簪花,听闻白衣公子的足音,也只是淡然低眉,接过身畔婢女递来的青鸾衔珠簪优雅簪于发间,唇畔浮出清媚笑意来,伸手比了手势让白衣公子自便。 白衣公子自然也闻弦歌知雅意,落落大方停在桌前,指尖拢起瓷杯,定看茶烟流转,唇畔笑意更深,漫不经心赞了一句:“官窑上品的雨过天青瓷,春风楼还真是财大气粗。” 出口,却是女子玉碎声音,飞花溅玉,流珠琳琅。 镜前的白梨豁然站起,一袭海棠红衣重重叠叠落下,宛然冶红扶桑花瓣雍容绽放。 “你怎么有空过来?” 扮成白衣公子的望舒吐了吐舌头,眉目弯弯迎了上去:“前些日子有事耽搁了,我好不容易躲过隽离偷跑了下来,白梨jiejie,那人怎样,消停了吧。” 她当然不会提她这段时日都在专心致志伏击司命打算偷了命格簿帮白梨改名来着……谁知时运不济屡屡失败,这会子郁闷得牙痒痒,便下了人间来看看白梨换换心情。 白梨浅笑一声为望舒沏茶,低眉含笑时,髻上珠簪垂下流苏花穗,妃红色花钿凝在眉心,却是花难拟其色,蕊差状其容。 将一杯丁觉香雾推至望舒面前,白梨吟吟一笑,低眉道:“能有什么,不过也就是过来冷嘲热讽……他若是一气之下杀了我,我倒还要感激他。” 她语气淡到了冷然,甚至可称冰冷,望舒却知,白梨并非天生冷漠,只是已然心字成灰,懒再做假面,才如此以待。 心底暗叹一声,望舒颦了眉,忧然问:“我临走不是留了足够的钱吗?鸨母理应不会再迫你了啊,怎么还会……” 白梨也捧起了瓷杯,信步走到了窗前,只那一抹背影,便尽揽人间芳华无数,六朝烟水方濯出其风流一笑。 宛然一枝胭脂染就的白梨花,底子仍存高洁,却只余已污的冷淡胭脂色。 白梨幽幽吹开杯中茶叶,轻啜一口,敛眉道:“那又如何。到底也只是青楼,如何敢斗皇家。” 望舒启唇似欲说什么,看一眼白梨清冷容颜,咬唇又沉默了下去,修长指尖轻拂木桌上雕花,仿佛絮柳轻拂着流水落花。 白梨是她一年前在春风楼认识的,当初她又一次闯祸,隽离又偏偏被师尊派去送什么东西,没人撑腰,打又打不过,就只好心酸跑路,谁知晓那还是个执著无比的仙,铁了心要揪望舒算账,居然一路追她到了人间,望舒无奈,最后只能赌那位仙君的脸皮定然不如她厚冲进了青楼并直接扑进了一位花娘的房间…… 听闻这位仙君清心寡欲,最是古板守礼,所以定然不会追进来……所以说嘛,脸皮这等身外之物,必要时候不要,其实当真很有用…… 那位不幸被闯闺房的花娘便是白梨了。 望舒只顾躲人,完全忘了什么常识,一路闯进青楼激起花娘们高低起伏的惊呼一片,身轻如燕扑进白梨房间才反应过来应该先搞定同伙再藏,不过如今强敌在外实在无能为力,只有咬着牙拔出发间水龙吟幻回剑形横在白梨颈间,将自己顺势伪出一副冷面杀手形容,冷冷迫她替自己掩护。 作为绑匪的望舒紧张到指节僵硬,被劫持的白梨却比她还从容淡定,眉目不动就冷然出声:“金银珠宝在床底暗格,共有十多箱,春风楼没有姑娘会比我富有,你不用找她们,还有些我随身戴着的放在了梳妆的镜台前,你可以扯一角纱帐包起来。” 望舒着实怔了一下,她活了千年,还从未见过这般淡然从容的人类女子,一时玩心大起,忍不住想打碎她那波澜不惊的冷脸,隐在袖间的右手掐了个诀,在自己后背划开长长一道伤口,血rou都淋漓外翻着,浓郁血腥味立时压过熏香充溢了斗室。 看被制住命门的白梨仍是冷淡,望舒好胜心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化成年轻男子,冷下了声音:“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望舒自觉已然将师尊冰冷模样学了七八分,莫说凡人,就是小妖小魔也该被吓晕了,谁知那倦容满面的冷淡美人面不改色,眉目比她还沉:“绷带伤药在右边柜子,左边箱笼里有换洗衣衫,你换好伤药便可换上,他们不会找到你的。要躲在这儿养伤也行,别烦我。若是想杀我,尽快动手,我感激不尽。”
望舒生生怔了片刻,拼命压下心口挫败感,再接再厉冷冷道:“给我上药。” 望舒以为,看到那些可怖伤口,她也该有些触动了,一个凡人居然比她货真价实的神仙更从容淡定,让她情何以堪…… 然后,白梨容色冷定,理也不理颈间锋锐剑刃,顾自翻出伤药绷带,扯了一段就往望舒背上覆去,居然还很熟练,着实又让望舒着了一惊。 约莫觉出望舒面具下讶异,也清晰知晓自己一介青楼女子却谙识此等行径很是诡异,便低眉解释了一句:“从前我常常受伤,有的比你这还严重,又没钱看郎中,若是自己不会,就只能死了。我不想死。” 望舒好笑了,漫不经心接了一句:“哦,莫非你从前是个杀手?” 白梨指尖一顿,话至此处,她剪水双瞳仿佛也被秦淮河畔的烟水朦上了一层琉璃雾,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喃喃了一句:“若是杀手,还好了……我就不会,在牢里,什么都无能为力……” 经验丰富的望舒敏锐嗅到了戏本子的味道,当即眉目一亮,又不好直接表露出来以免人觉得这杀手太二,只得轻咳一声端出清冷容仪,递出一只手示意她说下去:“哦?” 白梨仍是陷身幻梦般的恍惚模样,对着她勾唇一笑:“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我在牢里过了十多年罢了……” “哦。”望舒慵懒降调应了一声,还好心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绷带自己包扎,方便她专心讲故事。 “在牢里的时候,无数次奄奄一息,可我还是拼命活下去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死……”自恍惚中醒来,白梨半真半假加深笑意,指尖懒懒抚过鬓际一簇梨花,声音放得极柔极软。 望舒好整以暇勾起了未被面具覆住的唇,维持着一个完美的倾听者姿态。 白梨放低了睫羽,其下却涟起了妖娆眼波,似还带着若有若无讽意,唇畔笑意婉转:“那时候,总想着,绝对不能死,我死了meimei怎么办呢……可现在回头想,还不如早早都死在牢里来得快慰。至少那时候……什么也没有……” 望舒唇角一勾,心底暗暗激动了一把,却压抑在此刻所扮的杀手身份难以表露,只得尽力维持冷漠,笑似手中的剑凝着寒露风霜:“你还有个meimei,什么名字?” 白梨眉心微颦,似是忧然模样,唇畔却是一寸一寸攒出了笑意,也是锋利一如她颈侧匕首:“我忘了。” 忘了? 望舒无声一笑,显是似信非信。观这情形,定然又是个百转千回的精彩故事,看来自己,这段时日在人间定不会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