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沙漠底下的盐巢状似一道裂谷,横窄而纵长,首尾均是鬼斧神工,头顶的缝隙闭合得极妙,沙子细小松散,却绝无一颗流露下来。 裂谷内空气流畅,景色宜人,既像人工开凿,又似天然形成,处处荧光高照,温湿事宜。 虽没有万紫千红的百态,却也纯粹的干净,疏凉的清风夹杂着淡然的咸香,世俗里的繁杂也沉淀做瑕白里的一抹轻盈。 赤瑾并不约束虫儿的行动,但不允许她瞎跑,才两日,她已经逐渐适应盐巢的一切陌生环境,包括她自己住的新家,完全是由盐晶雕琢而成的,平滑陡峭的盐壁上天然形成无数个圆孔,仿佛蜂巢一般六棱形,每一个都雪白而坚固,宛如透明的冰块的堆砌。 盐巢最中间流淌一泓清澈见底的盐泉,自东面高处,淙淙潺潺流至裂谷的低洼方向,整座盐巢占地面积不可估量,加之远处环雾,有碍观瞻,虫儿只觉得是地下涌道纵穿了盐巢,亦无稀奇。 不过她对盐泉的源头格外有些好奇,因为她常觉得源头那里的迷雾,似乎带着某种隐匿的活力,尤其她更想探看清楚,盐泉源头的水眼,倒底是不是甘洌的淡水。 赤瑾现在给她水喝,可不代表一辈子会给她提供活下去的资源。 更何况……虫儿摸摸肚子,她很快就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赤瑾几日后离开,她便赶紧沿着水源朝上觅去,赤瑾格外狡猾,只给她留下可供三日饮用的淡水,索性虫儿早有想法,每日省吃俭用剩余下些水和食物,否则根本不能靠近水源半步。 水源地目测去时便要耗时三日,再返回来便没有时间,虫儿掂了掂挂在脖子上的水滴长链,计上心头。 盐巢内无花无草无木无兽,但是盐晶绽开的玲珑花,盐霜修结蒲草姿,盐石高崎似盘树,盐岩各姿逞昆仑。 虫儿觉得生动有趣,走起来步履生风,两日半的功夫便到达目测的位置,盐巢的东部远看高耸,实际上坡度和缓,攀上来一瞧岩壁中央果真有一井口大小的水眼,滔滔不绝地奔泻着道道清澈的飞瀑,堪称“歘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 飞溅的水花纷纷惊落玉盘,周围淡色的盐霾被泉眼的水搅扰得如波潋滟,难怪看起来如梦似幻。 虫儿低咒半句,害她跑了三天的路程,还以为会有什么惊天发现,乘着赤瑾还没有回来,虫儿攀至泉眼,捧起些许清水送入口内一尝。 她错了,此水天然咸猩涩口,难喝得要死,赶紧朝口腔倒了一口淡水,仔细洗漱嘴里残余的咸味。 正打算返回,突然从泉眼里冒出个青绿色的东西,伴随着哗哗的水柱突如其来朝下坠去。 虫儿惊吓不止,眼疾手快抄手一捞,手里立刻捏住即将流逝的物品,仔细一看正是一件女子的衣服,从布料看是最粗糙的麻布,应该是贫苦人家的衣服。 虫儿探首,仔仔细细观察泉眼,再无掉落其他东西。 若说是泉眼自地表携带的东西,盐巢上都是沙漠,根本不可能存活其他村庄。若说盐巢之上与其他湖泊相连便更无道理。 虫儿反复端看手里的衣服,这件衣服朴素至极,不似任何高门贵户的服饰,若说是小村庄里的民女所有,比较解释得通。 民女……瓷人…… 虫儿灵光一闪,失口惊讶道“莫非瓷人逮来的人族少女,均在泉眼的另一头?” 虫儿反复推敲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她再看看泉眼的大小,恰如少女纤细的腰身,如果她屏住呼吸钻进去…… 不行!她不善水,更顶不住水涌强大的冲击力,如果硬要钻进去,或许还要冒着溺死在内的风险,尤其里面的地貌她亦完全不知,凶险非常。 可她答应过小虎…… 头顶裂缝陡然挣开,逐渐打开的裂缝中不断散落零星的细沙。 赤瑾……是赤瑾回来了! 虫儿做贼似的将衣服扔掉,这该死的妖精,怎麽提前回到盐巢?虫儿镇定了情绪,自怀里掏出一根她自制的盐钩,这柄钩子首布满倒刺,虫儿极快地将穿心取出,在盐涯上扎一孔圆洞,将倒钩插入洞中。 再伸手一抽倒钩尾端固定的水滴长链,与她固定在巢后的倒钩绷紧做一线。借助水滴长链可无限延长的优势,一条高架在盐泉头顶的锁链便呈现在眼前。 盐巢顶端的裂缝已经开至一半,眼见赤瑾的火鸢要冲进沙峰内了。 “正好借来一用!”虫儿捡回地上的青衣,将衣服绕过架空的水滴长链,两手一抓衣袖,滑动双腿朝瀑布低端一蹬。 噔噔噔噔…… 虫儿整个人若离弦的羽箭,自高向低不断滑去,水滴长链被她灌注内力,自然结实无比,不过她滑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简直如不受控制的风筝,在盐溪上飘飘荡荡,颠簸得整个人的五脏六腑都要碎裂。 “啊……”虫儿心脏痛苦不堪,却又莫名升起强烈的刺激感,待整个人即将撞在盐巢的几十米处,倏尔松开一只手,噗通一声掉入尚不知深浅的盐溪内。 咸猩的盐水自四面八方猛灌进口鼻,砸进水里的疼痛感还再持续加重,虫儿惨念到死定了的时候,恍惚里伸来一只完美无缺的大手,一把捉紧虫儿的腰带,将她从咸水中揪出。 “噗……噗……咳咳咳……”虫儿口吐水花道“姑奶奶没有谢妖的习惯,不要叫老娘谢你!” 赤瑾今天没有穿夺人观瞻的红色,一身晃眼的浅杏色蝠纹长衫勾勒出修颀的挺拔身形,金冠高束,气宇轩昂,满头纯金色的齐腰发辫竟比盐晶更加慧亮。 “虫儿姑娘可会算数,这是我第几次救你?”熟悉的声音自朦胧里晕开。 虫儿抹去满脸的咸水,沿着提住自己的匀实手臂,一路向上到那人似笑非笑的脸。 白璃魄蹲在结界上,如踩在河心的碣石,睨着眼轻飘飘地打量着自己的狼狈。 白璃魄……千言万语汇聚在胸口,她很想问他很多话,可是终究什么都问不出口。 “把我提上去。”虫儿冷冷招呼道。 白璃魄眼皮一拂一扫,已经把浑身湿透的虫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个干净。
该死的,他在看什么! “我自己来!”感觉对方的眼神极不老实,虫儿自己攀上白璃魄运气编织的气结,落汤鸡似的自他面前赶快躲开。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虫儿单薄的衣服拖着水渍,一步从结界上跃至岸边,朝自己的巢xue抖抖缩缩蹒跚而去。 居然不是赤瑾,她的心情却更加糟糕透顶,尤其白璃魄完全不答话,一副漠不关心的距离感深深刺激了她的自尊心。 我跟他再无瓜葛……我跟他再无瓜葛……虫儿回首道“白公子,此次到这里来又是公干?” 白璃魄依旧无言,他合指弹出一个东西,直飞向虫儿。 虫儿信手一接,是线蜗。 “你救了他们所有人?”虫儿喜出望外,真是太好了,她漂浮难稳的心情总算尘埃落定。 “若是我赶到的时候,妖阵里的人都死光光了,你会为谁流泪?”白璃魄似乎见不得她高兴,凭空说了一句。 “什么?怎麽可能?我专门留给樱祭夜的雷凰,还有药奴用来追踪的线蜗……”想到他是在说谎,虫儿气不打一处来,甩了湿袖,头也不回的躲进自己的房间。 换了干净的衣服,虫儿不自觉地掐了掐自己的脸蛋,叫自己的气色看起来红润饱满,而不至失魂落魄的苍白。 白璃魄自己倒了茶水,翘起二郎腿在等她出来。 “我不是来带你走的。”白璃魄开门见山道“过几日樱祭夜会带你走,他这次损耗的不轻。” 虫儿一把提起水壶,咕嘟咕嘟喝到极饱,可她的嗓子里依旧苦涩泛咸,莫不是盐溪里的水喝多了? “姑娘已经放弃独孤斩月了吗?”白璃魄突然问道。 咳咳咳……虫儿一口茶水喷吐如注。 “人只有放弃过去,才能获得未来。”白璃魄轻轻放下茶杯,他的眼神轻若冷云,叫虫儿琢磨不透,有时似乎是深深投影在自己心底,有时却又飘荡至无涯。 虫儿在独孤斩月眼睛里看见过同样的情愫,她知道这情愫实质上近乎绝情,所以多情的人才总会看错。 她一直太过多情。 虫儿笑道“那么白公子此刻出现的恰到好处,肯定是为梅姑娘而来吗?” 白璃魄凛然道“姑娘怎麽会知晓?” “你救了独孤斩月,药奴给了你线蜗,找到我,就找到梅姑娘……”虫儿将唇角的水渍拭净,顺便暗自摸了摸眼尾,眨眨眼睛忍去酸胀。 “公子不必费心了,你看这盐巢内空无一物,恐怕没有你要找的人。 而且我在这里呆着不错,暂时也不想出去。” 虫儿觉得自己胸口憋得难受,抑制不住地再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 “喝这么多凉水不难受吗?” 白璃魄一把摁住虫儿手中的茶壶,虫儿情不自已地凝望他的眸子。 他也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