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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是,甚是。”公子养附议。 司徒弦脸色渐渐难看,然而事关军国,推脱之辞没办法张口就来,因此斟酌半日也只得应下:“……惟命。” “我这身子很不方便,但君侯又起来不得,没奈何我才代君侯与二位长辈相见议事,若没有别的,我就给二位长辈告辞了。”临风及时结 束会谈,“师雍,送傅父和司徒。” “是。”师雍立刻照做。 公子养、司徒弦相视一眼,唯有起身施礼告退。 临风答拜:“叔父、舅父,请为君侯多多费心!” 司徒弦下了台阶,随即加快脚步,倏忽远影。公子养则顾盼张望,踟蹰逡巡,久久不舍别去。 临风无须细察,已知这位君侯傅父的心事:“叔父,君侯的病很有起色,您别担心。” “君夫人!”公子养的视野一下子模糊,“君侯他……老臣……” 话到这里,接下去的全是抽噎呜咽。 临风一旁静候。 公子养好容易止住悲伤:“请君侯、君夫人务要保重!” “多谢叔父。”临风淡然。 公子养察觉不出她这种态度的深意,当她确是疲倦,再辑退出。 “你真了不得了。”临风转过正堂与内殿中隔的影壁,见上光牵着花藤,立在壁后望着她笑,“我适才躲在外面,差点忍不住要走进来夸 你啦。你若是做国君,大约要强我数倍。” “怎么起来了?”她忍不住去搀扶他,“顺不许你起来的!” 上光携了她的手,慢步走回寝殿:“叔父、舅父两个,向来热衷争锋;要你去应付他们,我哪里睡得下。” “躺了吧。”临风在榻中铺好被子。 “躺了多少天了。原来总是躺着也很累。”上光听话地爬进去,靠着锦枕,虚弱地说,“好夫人,让我这么坐一小会儿。” 临风依他所愿,不再强求,守着他摆弄起针线来。 忽然檐下铜马击响,一股风夹杂沁凉的雨丝吹了进来。 临风要去关窗,被上光拉住。 “这声音真是动听。”他由衷地赞叹,“平日不注意,眼下终于没错过如此佳曲。” 临风陪他听了片刻,也觉叮当悦耳:“是呀。” 上光陷入神迷:“雨声很奇妙,明明是吵着的,却总让人感到安静;不只是周遭,连心里也跟着安静了。” “所以雨天最适合沉眠。”临风道。 上光拍拍床榻。 临风嗔怪地“哎”了一声,收拾了收拾,睡到他身旁。 上光小心翼翼地照顾她躺好:“这肚腹碍着,看起来也不能睡得舒服……你受难了。” “没办法啊。上天只教女子生孩子,不教男子生。”临风阖上眼。 “都说生的时候会很疼。”上光抚摸着她的肚子,忧郁不已,“怎么办呢?” 临风原本正在积攒倦意,不免噗哧一乐:“是你生吗?” 上光也莞尔:“……我很发愁。” “这个嘛。”临风重新闭目,“孩子虽可爱,可生孩子绝非美事,相反,简直称得上是危险关头。不过,我也算个好几次险些丢命的人, 对这并不非常惧怕。” 淡淡的一句,勾起无数前尘往事,惹得上光似又重尝离别时的凄楚:“你为我……吃苦太多……” 临风唇角微扬:“别这么想。我们能结为夫妇,生儿育女,正是你我最好的命运。” “嗯。”上光紧紧挨着她,夫妇俩互相感受和汲取着对方的温暖。 “……上光,你能想起来你有几个月没奏过箫,抚过琴?”当上光以为她沉入梦乡时,她蓦地提出。 上光趴在她鬓边:“不记得……有两次取出它们来擦拭,但始终没机会赏玩。” “我也不记得我有几个月没作歌赋了。”临风幽幽地说,“我们都曾那么喜欢它们。” 上光不语。 “我们立个密誓如何?如果这回我生了女孩儿,我们就再试着留下来;如果生了男孩儿,我们……就马上离开。”临风嗓音颤抖,出乎意 料地提出。 上光心中一动:“风儿!” 临风眼角渗出泪珠:“我终于讲出来了。” 上光搂住她:“……你在讲什么……”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临风泣不成声,“无须他人动手,你自己便要害死自己!” 上光一言不发,轻轻揉着她的肩,任由她痛痛快快地流了一会儿泪。 待临风镇定下来,他启口:“风儿……” “若是我恳求你,即刻册立极儿为世子,你愿意吗?”临风打断他。 “只要你高兴。”上光毫不迟疑。 “徒有虚名是不够的。”临风正色道,“我还要你在极儿和服人之间保一个弃一个,你选谁?” 上光眉头稍稍一蹙。 临风盯着他:“你选不了。” 上光转过目光:“极儿如为储君,则服人当为辅国傅父。” “服人如为储君,则极儿何以处之?极儿的弟妹何以处之?”临风咄咄相逼。 “……这不涉及服人……”上光沉吟。 临风点破:“你不正在替你的弟弟服人护着这个位置么?” “我……”上光欲要解释,嘴唇被临风吻住。 “我成为晋侯夫人,只因为你是晋侯;极儿成为晋国公子,也只因为你是晋侯。我,不是为了使你左右为难才与你重逢;我们的孩子,不 是为了和服人争位才出生的。”诧异之余,上光正在神醉情迷,临风又挣脱他,狡黠地眨眨眼睛,“……换个选法好了。君位与我,你选谁? ” 上光展颜,眶内却湿润了。 “你啊。”他捧起她的面颊,“选你啊。” “一言为定。”临风再度投入他怀中,“让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带给我们方向……呃……” 她忽然僵住。 “风儿?”上光感到不对。 “……孩子,我们的孩子……”她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 上光跳下床,一把抱起她:“顺————!” 光君四年五月,晋侯嫡次子降生于镜殿侧室。 母子平安。 这个过早降世的男孩儿,被命名为桴。 此时谁也不知,他的未来,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其实,目前裹在襁褓中的他也不知,光是他的第一口呼吸,就已彻底改变了他父母的一生…… 浮生若昙 昙花是一种奇特的花。 它只在夜深开放。据说盛绽时灿烂无比,馥郁流芳,宛若女仙降凡,佳人出尘,偌大的世上竟没有任何花儿能与之媲美。 但它的光华仅仅维持得了一瞬,转眼之间,玉颜已不见,幽芬难再寻。 这样的花,生来就是传说。 有的人亦是如此,比如昔罗。 她的一辈子,隔开了生之起点与死之终点的,是短暂到遗憾的距离。 可不论对于那些死去的,还是对于那些还将继续活下去的人而言,曾在记忆里走过的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为永恒难忘的传说。 “阿姐,南边的溪谷里开了满坡的花,我们去那儿采花吧!”二十六年前的积羽海畔,一个八岁的男孩子正缠着他十五岁的jiejie撒娇。这 个孩子名叫“孟哲罗”,在他的部族语言中,意为“神明”。 那时他的左臂还在,阳光在他手腕套着的金环上快活地跳跃,像他目前的生活一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他的jiejie转过脸来。 孟哲罗瞧着jiejie,不由自主地笑了。 哪有花能比得过jiejie呢?那天赐的脸庞儿,才是这世上最娇艳的花啊…… 但jiejie却目光惆怅,神色凄楚,仿佛一位落难的女仙。微风在她周身萦绕,时而吹拂起她的衣袂与发梢……她叫“昔罗”,在她的部族语 言中,意为“神女”。 “阿弟,我不能去了。永远不能去了。”她注视着年幼可爱的弟弟,平静地说。 孟哲罗停止雀跃,迷惑不解地盯住她。 他看到一层水雾在她眼里升起,遮掩了她美丽的琥珀色眸子,让它们好像两轮被云翳夺去光芒的月。 “阿姐也要打羌人吗?”隔了一会儿,他认真地发问。他记得,部族里的男人们前段日子都去和羌人交战了,到最后十个里有八个没再归 来。从那之后,他们丢下的空帐内,新寡的女人们眼里总也凝着同样的水雾。
打羌人,等于一去不回。这是属于这个多灾多难部族中的孩子特有的理解。 想到这里,孟哲罗心头一揪,抱住昔罗:“阿姐别走!” 昔罗疼惜地摸着他的后脑勺:“阿姐不走,你不要怕,阿弟。羌人来不了了,他们败给戎人了。” “戎人真厉害!”孟哲罗闻言一阵惊喜,继而钦敬不已,“是他们保护了我们吗?” 昔罗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弟,将来你做了首领,要靠自己保护族人,保护阿姐哦……” 孟哲罗拍拍胸脯,自信非常:“是!” “昔罗!昔罗!”远处传来他们阿爸的呼唤。 昔罗霍地站起身。 “阿弟,我请求你。”她有点儿惶急,“去你所说的溪谷,为我带回鲜花吧。我想要它们来梳妆,你一定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对不对?” “当然了,阿姐!”孟哲罗拍拍衫子上沾着的草渣,立即朝着他的小马驹子跑去,“你等我,阿姐!” 离开昔罗老远,孟哲罗听到阿姐在背后高喊:“记住我呀,孟哲罗!” “记住啦,阿姐!”小小的男子汉没有回头,等到他冲上驻马坡时再往来时路上眺望,星星点点的牧人、牛羊和帐篷间,已辨不清阿姐的 身影…… …… 傍晚,孟哲罗从阿爸那里得知,阿姐被送到戎人那里去了。 两个月后,他听说阿姐又被献给了周人。 二十余年后,他才确知,阿姐死了。 当初为什么没一把扯住阿姐,非要她随自己去溪谷;当初为什么没留神阿姐的愁苦,任她凄然远行;当初为什么没至少在临别前,好好再 看一眼阿姐…… 无数的当初,化作阳纡大巫至今的沉痛。 jiejie留给他的回忆,就是八年的骨rou亲缘,与一世的骨rou分离…… 而在那一年,再次伐戎胜利的晋文侯宁族登上草坡,倚着戎境的秋风,俯瞰广袤蛮荒的土地和拜伏在地上的成群戎人,雄心稍酬,壮志满 怀,怎一个意气风发了得! 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他的异母弟公子养。他们的母亲是一对十分要好的亲姐妹,这使他们成为了比一奶同胞感情更深的亲兄弟。 这是公子养第一次随兄长征战。很幸运,首战告捷! 和兄长浴血奋战,建功立业;和兄长共同接受落败敌人的献礼;在这之后,他还将和兄长带着俘虏与战利品凯旋而归;和兄长接受天子的 嘉奖、诸侯的祝贺与国人的欢呼……公子养品尝着成功的喜悦,想象着未来的荣耀,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您的勇武,如同草原的雄鹰……”主持投降仪式的对方长老一边向宁族行礼,一边含混不清地唠唠叨叨。 公子养对这番不太听得懂的戎语夸奖毫无捧场的心情,但很为兄长骄傲地看向宁族。 果然年轻的晋侯也没多少兴趣接受此类无谓的褒扬,只是严肃地半睁着眼,面上慢慢露出藏不住的倦色。 做弟弟的知道,此刻兄长的心思有一大半早就回了遥远的晋宫,在那里他的新夫人仲任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一个未曾出生,就被命名为 “光”的孩子。 “矫健的雄鹰呵,飞来飞去的凡鸟不是您应得的伴侣,只有来自积羽海畔的神女才能与您相配……”戎人们忽然抬出一名少女,敬奉在这 对兄弟眼前。 ……有的人身上,是能发光的。 公子养是在那一刻明白了这个事实。 这名少女,就能发光。她站在一种由她本人的辉芒氤氲而成的朦胧晕环中,深远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宁族。 俄顷,能发光的少女摆脱了戎人的围拥,独自在风中袅袅婷婷地行走,一袭白衣飘飞似腾云。 羌人,戎人,周人。短短数月,她已三易其主。 “昔罗。”所以,她举目端详她最终的归宿,也让他们看清了她平静的面容与麻木的眼神,接着她用指尖点着心口,再用生硬的周语淡淡 地说。 “唉。”公子养听见兄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是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