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垄沟边的争吵
“哈哈哈！这回可把那姓胡的比下去啦！” 涂家七十五岁的老爷子涂万长，身材高大瘦削，穿着浅灰色中山装，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一手摸着他早已光溜溜的头顶，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就像皇帝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得意洋洋。 新起的卧砖房，一排五间。当作客厅的这一间，宽有六步，长有九步，蓝色的长条沙发，在上涂村东头来说，还真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 “吉县上涂村，那是咱老涂家的天下！他老胡家算啥？六三年他们家搬来的时候，俺老子就说了，胡和涂加在一起可不吉利，糊涂嘛！那时候还好，大家都受穷。后来怎么着？八十年代一分地，这老东西就跟俺比！他凭啥跟俺比？” “是你给人家比好不好？谁要给你较劲了？”涂万长的老伴，已经六十八岁的涂秀珍正在纳鞋底，熟练地在发鬓旁撩撩锥子，嘴里说道。 “那是他比不过俺！他们胡家就没有能干活的人！”涂万长一瞪眼睛，“你看看他家老大胡炳琦，就会摆弄他那点破木头，再看老二胡炳臣，在部队当兵一年都不回来一趟，养个儿子有啥用？有一个庄稼把式吗？” “没有庄稼把式怎么啦？电视上都播了，现在是九十年代，香港都快回归了，国家鼓励搞副业。人家大琦打家具，一年可不少挣。二臣更甭提了，人家是军官，听说跟县长一个级别，比乡长还大！”涂秀珍撇撇嘴。 “嘿！你这老婆子，不要长别人的威风好不好？就他们家，谷子、麦子、棉花，哪一样收的有咱家多？这卧砖房，还不是咱先盖起来的？他家还是立砖房呢！那小黑屋！还有，振强家添了拖拉机，这臭小子！赶明儿，俺也买一台！” “得了吧，就你？钱都盖房了，偷拖拉机去啊？” “你这臭老婆子，你——” “爹，不好了，爹！” 被媳妇噎了一下，涂万长愤愤不平地喝了口茶水，还没咽下去，大儿子涂大河嗷这一嗓子，把他吓了一跳，噗嗤就喷了出来。 涂大河四十岁刚出头，中等身材，继承了他爹的清瘦，鱼尾纹不多却非常深，刻在眼角处，给人感觉要大上几岁。其实，如果仔细看，他白皙的皮肤和周正的脸，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 此时的涂大河却狼狈不堪，穿着破了边的灰夹克、黑裤子，上面都是泥水点子，一只裤脚塞进黑胶皮鞋里，另一只裤脚跑了出来，已经完全湿透，头发打着绺贴在额头上，把眼睛都糊住了。进来的时候，肩膀上一把铁锹还没放下，一边跑一边喊。 “嚎什么丧，你爹还没死呢！”涂万长见了他儿子的狼狈相，气顿时不打一出来。这小子是他三十多岁才生的，从小有些娇惯，长大了性格就懦弱一些，幸亏种庄稼是一把好手。 “打起来了！打……打起来了！”涂大河上气不接下气。 “谁和谁打起来了？喘口气再说！” “唤子跟杨玉秀打起来了！”总算把气喘匀了，涂大河一边说一边抹了一把脸，顿时半边脸上全是泥。 涂万长一脚就踹了过去，“你媳妇跟大琦媳妇打起来了，你不劝架，跑来找你爹？让我老头子去拉架啊，赶紧滚蛋！” “爹，是浇地的事儿！杨玉秀把咱家垄沟给堵住了！” “啥！”涂万长眉毛一立，看着自己大儿子，“堵住了你不会刨开？你长着手就是吃饭的？长着腿就是跑路的？滚！滚回去！” “不是……爹……” “他爹，你就不教点儿好的！”涂秀珍把鞋底子放下，“为啥打起来，你都不问清楚！这么多年的邻居了，可别出啥事儿！” “你老婆子懂什么？”涂万长挥挥手，“咱家翻盖房子，想往北挪三寸，他家让了吗？胡青杨这个老家伙还振振有词，影响了他家风水？呸！他儿媳妇赌咱家垄沟，不影响咱家风水？混小子，给俺马上回去！实在不行，把你二爷、三爷家的小子们都叫上，就不信斗不过他这外来户！” “爹，这不太好吧，这事儿，其实……” 涂大河话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 “快去！胡炳琦、胡炳臣都没在家，你斗不过一个女人，就别回来见我！” 看儿子哭丧着脸转身就跑，涂秀珍坐不住了。 “不行，俺得看看去！可别闹出什么事儿来！” “能出啥事儿？”涂万长呼拉呼拉脑袋，并没有阻拦出门的媳妇，只是嘴里喊道，“不能让啊！风水的事儿，一点儿都不能让！” 阳春三月。凉意刚刚过去，风吹过田野，绿油油的麦苗一眼不见边际。 下涂村的地，一向垄坎整齐，界限分明。长约四十公分的土垄沟，将一块块大小不一但方方正正的麦田分开。机井房的机器突突响着，白花花的水泉眼一样冒出来，顺着垄沟流向田地，灌溉着饥渴的青苗。 但不远处的一群人显然无心欣赏这田园风光。 两个女人，中间一把锹，四只手攥着锹把，正互相较劲。个子高一些、脸庞黑一些、颧骨高一些的是涂大河媳妇涂唤子，同样是上涂村人，娘家在西头。身材娇小、脸庞清秀白皙的是胡炳琦媳妇杨玉秀，却是从三里外的杨家河沟嫁过来。 还是个子高的占优势，涂唤子一步一步往前逼，杨玉秀一步一步向后退，马上就要踩到垄沟边上。 “黑妮儿，你快给俺松手，再不松，俺就不客气了！”杨玉秀大声喊。 “不客气咋着，不客气咋着？看你再敢堵不，看你再敢堵不！”一听杨玉秀叫自己的外号，涂唤子更生气了。 “黑妮儿，算了吧！”一个年龄大点儿的妇女说，“本来就该着人家玉秀浇了，再咋着，你不能用人家的水。” “顶天再有十分钟就透了？就差这十分钟？她一会儿多浇十分钟不就完了？”涂唤子咬着牙说。 “她后面是流氓四儿，要是用他家十分钟，还不给你动砖头啊？” “算了吧，她家男人都不在家！” “就是，就是！” 旁边的人随声附和。 “你们都咋回事？是不是姓涂的？怎么帮着姓胡的说话了？”涂唤子听了之后更加生气，手上一使劲，杨玉秀半只脚差点踩到水里。 “今儿个，非把你摁到水里！” 看自己胜利在望，涂唤子用了一个猛劲，用力向前一推。杨玉秀早就支持不住了，但她身子灵活，双手松了铁锹，腰一扭就跳开了。涂唤子收势不住，一头栽进了垄沟里，扑通一声，泥水飞溅，脸还被锹把磕了一下，疼的大叫一声，顿时又呛了几口水。 旁边人看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个妇女过去把她扶起来。 “杨玉秀，俺要弄死你！”涂唤子恼羞成怒，张着一双泥手就向杨玉秀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