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喝茶的杯子（2）
金忠十六岁出来打工，二十岁做自己的老板，三十五岁有了人生的第一个一千万，三十八岁获得了MBA。作为一个商业帝国的掌控者，金忠非常相信自己的智商情商，也相信自己的气势和威严。在他面前，就算是集团的副总，也不能与他对视超过3秒钟，更别说其他人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就一直这么云淡风轻？她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气场，什么叫压力，什么叫坐立不安。如果自己的秘书被评价“自作聪明”，恐怕早就吓得汗出如浆，走不动路了。哪怕是那些服务行业的领班、经理，被自己这么一说，也要打打圆场，赔笑说上两句。可靳如不。她的眼睛里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慌不忙、富有韵律。这种感觉，只在一些明星、政要身上体验到过，而且，他们少了靳如的一份真诚。 水马上要滚了，靳如伸手去拿紫砂壶盖，准备烫杯。 “慢着！”金忠抬手制止了靳如，“我不用紫砂壶，用瓷杯。” 他想看看靳如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失望了。靳如顺手拿起旁边的青瓷茶壶，放到自己身前，清亮guntang的水从水壶口倾泻而下，冒着丝丝的蒸汽。她表情静谧，双手稳定，气息均匀，颇有动静结合之美。 片刻，茶香便溢了出来，馥郁而又清新，让人顿时心旷神怡，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金忠接过靳如斟的茶，却没有喝，而是将手虚引，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 靳如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茶艺师的位置。” 金忠微笑：“这杯茶，我请你。”说着，将另一个青瓷杯放过去，再次指了指表示确认。 靳如想了想，便坐了过去，帮自己把茶斟满，然后望着金忠。 金忠叹口气，这个女人实在太聪明了，但愿不是小聪明。 他轻轻抿了口茶：“你猜到了我要问你的问题。” 靳如微笑道：“你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茶艺师而已。我之所以把青瓷杯而不是紫砂壶拿出来，是因为你换了不一样的装束。以前是正装，身后还跟着生意伙伴。而今天是运动休闲装。既然心情放松了，就不会想用会客时的杯子。谁不想有自己专享的东西？” 金忠笑道：“你倒是对人心把握的很准。” 靳如摇摇头：“我可不会把握人心，只是观察的多一些、想的多一些罢了。” 金忠没有再说话，端起茶慢慢品。虽然喝的很慢，但杯子小，很快就没有了。他没有让靳如起身，而是自己倒了一杯，啜了一口就放下。 “来我的公司吧，我用年薪聘请你，十万怎么样？” 靳如吃了一惊，停住了送到唇边的杯子。 金忠对靳如的表现很满意，终于有让你情绪波动的东西了。这个办法，自己可是屡试不爽。公司里面，各路精英都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从气势、品味上压倒。如果这些无形的东西压不倒，那我就用钱。无论你多么优雅，你总需要钱，而出来打工的人，能有多少钱呢？他喜欢看自己员工因为得了奖金而兴奋不已，也喜欢看他们因为受了处罚心情沮丧。因为这些反应，都由他一言而决。 现在看来，每个人都离不开钱，这个有点出尘感觉的女子也不例外。想到这里，他又感到微微失望。 靳如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秒钟。她继续把清香的茶水送进嘴里，笑道：“我只是一个下岗工人，帮不了你什么。” 金忠：“不是马上就拿年薪。可以先学习嘛！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经理人才。” 靳如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笑道：“金老板，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路，你就别诱惑我了。选择太多，很容易迷茫的。等我的茶店开业时，希望你来捧场。” 金忠看着靳如，刚刚升腾起的优越感转眼又化为乌有。 一路公交车缓缓驶进站台。下午四点多钟的太阳既有灿烂的光华，又带着一点魅惑的红色，照耀着热闹的大街。胡炳臣从车上下来，抬头看向对面人民商场的高大玻璃幕墙，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多少年了？记忆当中，从当兵开始，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段走上过街道，没有从这个位置眺望过太阳，没有站在街道对面看熙熙攘攘的人群。 如果在之前，他会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看！这就是我所守卫的和平，这就是军人的价值所在。此时，他的心却在沉静中自失，自己马上就要融入其中，感受这尘世间的生活。 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这是夹杂了树叶、汽油以及各种人的气味，是地地道道的人间烟火。 他定了定神，迈开步子，穿越马路，随着人流走进商场大门。 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遍省城的各个角落。人民商场去年刚刚装修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造型多样的灯饰，衣着时尚的人群，流光溢彩。 一楼主要是卖化妆品和珠宝的专柜。大大小小、精致异常的瓶子罐子，巨幅的模特海报，美轮美奂的金银玉石，让胡炳臣感到有些眩晕，微微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问清楚女鞋的位置，胡炳臣直奔四楼。刚刚时兴起来的电梯，也不太适应，扶着把手往下看，中央直通到底，那股眩晕又来了，急忙转过头，向上看。 “先生您好！您有什么需要的？看看鞋吗？给您太太，还是女儿？”服务员小姐娇媚地笑着，殷勤地让胡炳臣直想出汗。 胡炳臣深呼吸了两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胡炳臣啊胡炳臣，二千人的大会你敢讲话，还不敢买双鞋了？稳住，坚决稳住！” “先生？”服务员小姐疑惑地看着胡炳臣。 “哦，我买双鞋。”胡炳臣故作老练地说，“四十岁上下妇女穿的，平跟儿的。” 他一边说一边看，微微摇头，这些鞋都窄窄尖尖高高的，这能穿吗？早上一着急，非崴了脚不可。 服务员小姐笑着说：“先生，您一定不常来商场吧？” 胡炳臣有些不满：“为啥这么说？” 服务员小姐只是笑，不直接回答：“您是不是给您爱人选鞋？” 胡炳臣点点头。 服务员小姐：“现在的女士，都喜欢高跟鞋。带一点儿跟，显得身材苗条，仪态万方。您看这一款——”她拿起一双米黄色女鞋，坡跟，有着优美的弧线，优雅大方。 胡炳臣端详着鞋子。真是一双好看的鞋，确实很配靳如。 “多少钱？” “298。今天商场有活动，给您打八五折，253块钱。” “这么贵？”胡炳臣吃了一惊。 “这可是知名品牌，无论原料，还是做工，都是一流的。您看看——”服务员翻着鞋舌，让胡炳臣看皮子的质量。 胡炳臣擦擦额头上的汗：“就是太贵了，还有跟儿，不太实用。” 服务员撇撇嘴，不再说什么，转身想要把皮鞋放回去。 胡炳臣却被她那一瞬间的眼神和表情刺痛了。靳如同自己结婚十几年了，自己做干部二十年了，难道连一双皮鞋都舍不得买？实用又算啥？只要穿着好看，那就足够了！ “慢着！”胡炳臣叫住服务员，“这双鞋，我要了！” 鞋漂亮，盒子也好看，还有很上档次的牛皮纸袋，胡炳臣拎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但没有花钱的心疼感觉，反而有一种陌生的喜欢和酸涩。 以后每个生日，我都给你买好看好玩的东西。胡炳臣沿着街道向车站走，目光无意识的逡巡，突然停住了。 古色古香的茶馆，宽大的落地窗，靳如正和一个男人对坐在红木桌前，一边品茗，一边微笑着说话。 胡炳臣怔怔站在那里，竟然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 靳如穿着合身的蓝色小西装，微卷的秀发，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有一种精致、知性的美。 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妻子竟然这么美，让人不敢直视，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也知道，作为丈夫，现在就应该冲上去，质问女人，然后再揍那个男人。 胡炳臣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虽然坐惯了机关，但多年的军旅生涯，自忖把这个戴眼镜的家伙放倒还没有问题。 想了想，看看天空，再紧紧手中的袋子，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而是迈步向前走去。他已经看到一路汽车远远过来了，如果晚了，就赶不上这班车了。 仿佛是心灵感应，就在胡炳臣快步走过的时候，靳如把头转过来，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熟悉的背影，甚至后脑勺上那几根白头发都是熟悉的，手里提着一个不太熟悉的纸袋子。 是丈夫？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到自己了吗？一时间，靳如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听到金忠在说什么。 金忠看到一向淡定的自如竟然露出慌乱之色，感到有些奇怪，也扭头去看外面，这时候，胡炳臣已经消失在站牌之后。一辆公交顿挫了一下，义无反顾地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