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三声混蛋(七)
六月初五。 纯德山,显陵。 这座始建于正德十四年、竣工于嘉靖十九年的皇陵,修建时间长、工程浩大,是大明朝在中南地区的唯一一座帝陵,也是整个大明朝最大的一座单体陵墓。显陵采取“陵制与山水相称”的布局,负阴抱阳、背山面水,建筑掩映于山环水抱之中,相互映衬,如同“天设地造”,是帝陵的典型杰出之作。 陵园外罗城依山而建,绵延起伏,由石板铺成的神道直抵陵墓。上官无伋与朱载圳两人就这么并肩走在神道上,一边欣赏着路上的美丽风景,一边说着闲话。 “你知道这里葬的是谁吗?”朱载圳问。 “我哪知道!”上官无伋不以为意,“既然是帝陵,葬的肯定是哪个皇帝吧!” “是我的祖父朱祐杬。” “没听过。你老爹不是从他堂兄那里继承的皇位吗?怎么你祖父也当过皇帝?” “他没有。他是宪宗的第四个儿子,在世时称为兴王。父皇登基之后才追封他为恭睿献皇帝,追封我的祖母为圣章皇太后,并在此为他们修建了皇陵,也就是现在的显陵。” “那也巧的很啊!正好在你的封地上,这样你也可以经常来拜见祖父母了。” “这不是巧合。当年,这里也曾是我祖父的封地。我父皇就是在这出生的,所以他对这片土地怀有特殊的情感,认为这是真龙生长发迹之福地。如今,他又将这片土地赐给了我。或许他也认为,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准确地说,是景王朱载圳的归宿。” “有区别吗?” “当然有。你除了是景王朱载圳之外,你还可以是韩文博,是冼无尘,是冥王座少主,是所有你想体验和扮演的角色。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你自己。这里是你父亲的出生之地,也是你祖父的长眠之所,假如你仅仅只是作为景王朱载圳,那这里就是你最好的归宿。可要是抛开这重身份,作为你这个人来说,你的归宿根本就不在这里,也不在任何地方。因为你是最热爱自由的人,你不该被任何东西束缚。” 朱载圳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以前从不知道,你能如此了解我。” 上官无伋不以为然地耸肩道:“岂止是以前,现在你也一样不知道。” “真的?”朱载圳注视着她,目光流露着温柔的期盼,“可我真的很想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你又从来不会认输的。” “也许我会。” 上官无伋闻言停下脚步,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表情变得十分认真:“是不是真的?如果你认输了,你就得为我做一件事。” “好。”朱载圳亦认真地回答。 听到这个字,上官无伋的乌黑的眼眸亮了起来,脸上绽开了一朵比鲜花更娇美,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她又继续往前走,一边走着一边道:“那就先从你的第一个身份说起吧!我知道,作为景王朱载圳,你的内心其实并没有你表现那么潇洒,你的心里一直牵挂着许多人,也藏着许多话。这第一个,就是你的老爹嘉靖皇帝。这老家伙长久以来都是你心里最大的一块心病。他可以赏赐你无数的奇珍异宝,也可以纵容你的一切行为,可偏偏就是不肯给你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怀和亲情。你以前甚至常常在想,如果自己不是生在帝王之家,这一切是否就会有所不同?不过现在,你已经想明白了,也已经释怀了。因为老头子已经给了你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那就是自由。身为皇室子孙,你原本是没有自由的,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政治、责任和权力的束缚,就像你的兄长裕王一样。可老头子却打破了老祖宗的规矩,给了你他原本不该给你的自由。作为父亲,这已经足够了。” 朱载圳微笑着点头,似乎这才开始对她刮目相看。 “你第二个牵挂的人,就是你母亲。”上官无伋还在继续,“跟你老爹不同,虽然她也冷落你,也没有给你足够的关怀,但你从未埋怨过她。你理解她的苦衷。因为她努力地保住自己的地位,其实也就保住了你。说实话,同样是自己的儿子,你那偏心老爹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呢?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你母亲最得他的心。” “朱载圳心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当然有。第三个就是你的兄长,裕王朱载垕。从你处处跟他作对以及你对小侄子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对于他你同样是又爱又恨。我还知道,你派唐溪梦刺杀裕王之事一定另有玄机。否则以你的性情,怎么会为了一个毫无兴趣的皇位而残杀手足的呢?再说你那么疼你的小侄子,也舍得让他伤心啊!对了,你牵挂的第四个人就是你的侄子小钧。” “你……” “别急着夸我,我还没说完呢!”上官无伋打断他的话,接着道,“你牵挂小钧,无非就是担心他的童年跟你一样阴暗。其实你是瞎cao心!他是皇长孙,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也是要当皇帝的,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残酷一点的童年对他没有坏处。排在这小屁孩之后的第五个人就是前任锦衣卫同知朱承砚了。” “他也是?” “难道你还想否认?关于你和这条臭飞鱼的故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你羡慕他,他羡慕你;你看不起他,他也看不起你;你想打败他,他也想打败你。说白了就是两个心智不全又好胜高傲的傻帽相互攀比掐架而已。你曾经把他视为好朋友好兄弟,可谁知他竟代替你得到了你家老头子的喜爱,所以你就觉得他背叛了你,处处与他作对。可你不能没有朋友啊?不然生活就太没有乐趣了。所以后来你又找了一个人代替他的位置,那就是‘鬼君子’邱阳。我猜,他应该就是你牵挂的第六个人吧?也是最后一个。对了,他去哪了?我也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一丝nongnong的悲伤从朱载圳的眼中一闪而过,他笑了笑,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淡淡道:“他走了。” 上官无伋也没再问,而是微笑道:“怎么样?我是不是都说中了?这回你是不是输得心服口服呢?” “你只说了景王朱载圳的心事,还没有说我的心事呢!” “你的心事又何必再说?该明白的人早已明白,不该明白的人也不需明白。” 朱载圳突然停下脚步,用一种十分认真地目光注视着她的脸。 “不对吗?” 朱载圳摇头。 “那你看什么?” “我在看你会有什么反应。因为你终于赢了一次,而且这次我输的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为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你不是该好好地大笑一场吗?” 上官无伋十分配合地咧开嘴,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你的牙齿怎么少了一颗?”朱载圳惊讶地问。 上官无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怒道:“还不是你害的!当时我正奉命保护元泽林,不小心落到一个叫韩文博的笨蛋手里,被他狠狠地煽了两巴掌!怎么你忘了?”
朱载圳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 两人边走边说,脚步不停,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山顶。六月初,正是百花争艳、姹紫嫣红的时节,站在显陵之上,辉煌的建筑与四周的风景融为一体,遥相呼应,美不胜收。清风拂面,带来沁人心脾的花香,金黄的夕阳映着朱载圳俊美无瑕的脸庞,使他温柔愉悦的笑容显得分外迷人。 这一刻,上官无伋的心都醉了。 她缓缓张开手臂拥住了朱载圳。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独特迷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心醉的深情,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地吻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很轻,很温柔,苍白而没有血色的嘴唇带着一丝冰冷,但却点燃了她生命的火焰,暖和了她寒冬般的心。他的唇间带着幽幽的香气,使她魂牵梦萦。 “我认输了,”他贴着她的耳畔,轻轻道,“你要我做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去开封的情形吗?我说时间来不及了,要超近路赶过去,还提出要背你,可你拒绝了。你说宁愿错过赏剑大会也绝不会让人背着,更何况是我。” “我记得。” “后来我们被卓二爷困在了藏剑阁里。因为害怕触动机关,我又提出要背你,你还是拒绝了。” “是的。” “那现在呢?现在我想背你下山,你还会拒绝吗?” “你要我做的就是这件事?” “对。”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累了。”就在这最美丽的时刻,上官无伋说出了她永远都不想说的话,“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好好地休息……” ××××××××××××××××××××××××××××××××××××××××××××××××××××××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聊的不是难舍难分的离别之苦、相思之痛,不是缠绵眷念惊天动地的男女情爱,更不是什么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秘密,而是一些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凡尘俗事。 正因为如此,他才终于知道,原来她真的了解他! 了解地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当他轻轻地靠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闻着她发间那熟悉的芬芳时,他感受到了她坚强却温柔的转变。他终于放心地知道,这个肩膀已经能够独自抗起任何的打击与苦难。 所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你还是猜错了一件事,他想着,嘴角泛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我不累,一点也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