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欢迎仪式

    第14集团军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历史最悠久的部队之一，它的前身是诞生于抗日烽火之中的山西青年抗日决死第一总队，第40师的前身则是抗日决死旅。这支部队打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血战不断，百团大战、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两广、进军云南、西藏平叛……一直到边境自卫反击战、两山轮战，数十年来都是在硝烟中度过。1985年，中国百万大裁军，十一个军区合并为七个，军级单位减少了三十一个，师团单位减少了一千多个，很多历史悠久的部队就这样从解放军的序列中消失了，第14军却凭借自己的赫赫战功幸存了下来，与第11军合并，整编为第14集团军。虽然它只是一个乙级集团军，但是战斗力决不容轻视，能加入这么一支光荣的部队，是这帮新兵蛋子的运气。

    不过现在这帮新兵蛋子可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们只知道自己被陈亦鸣那个恶魔整得很惨！惨到什么地步？连去饭堂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之后，饭堂里哀声一片。都说滚蛋饺子接风面，饺子大家在上火车之前吃过了，这顿接风面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大家都作好心理准备了，可是当看清楚碗里的面条的时候，大家还是忍不住想哭，这什么玩意嘛！煮得缺油少盐也就算了，用发黄的菜叶和肥得发腻的猪rou混在一起煮大家也忍了，可是，这股鸡毛味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汤底是用杀过鸡的水做的！反正这玩意曹小强是看着就没有胃口了。萧剑扬可不管那么多，大口大口的往喉咙里吃，看得曹小强眼都傻了。等他把一碗面条一扫而空了，曹小强终于反应过来了，问：“很好吃吗？”

    萧剑扬说：“难吃得要死！”

    曹小强纳闷了：“难吃你还吃得这么香？”

    萧剑扬说：“不吃可不行，我爸说了，在战场上一定要及时为身体补充热量，不然很快就会体力不支倒下的。”

    曹小强眨巴着眼睛：“什么歪理嘛！”挟起几根面条往嘴里送，只尝了一口，就呸一声全吐了出来，这玩意打死他他都吃不下。

    吃不下就别吃了，领装备去！

    要领的东西真不少，大到作训服、鞋袜、被褥蚊帐，小到牙膏牙刷水杯，通通都要领，都堆成一座小山了。领到装备之后，按照军官的安排，大家分别住自各自的宿舍，十个人一个房间，班长还没有选出来，大家先将就一下吧。萧剑扬和曹小强分到了同一个班，运气不错，很快他就知道跟曹小强同一个宿舍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了：这小子血型特殊，蚊子专门叮他，有他在，大家不挂蚊帐都没事！在他们忙活的时候，有两个老兵跑过来帮忙，指点他们应该怎么做，有这些老鸟在，这帮新兵蛋子可省了不少事。等这两个老兵走了之后，曹小强捅捅萧剑扬，说：“这两个兵不错哦，挺热心挺和气的。”

    萧剑扬嗯哼一声：“现在他们当然热心和气了，三个月后就不是这么回事啦！”

    曹小强问：“三个月后会怎么样？”不光是他，好几个新兵都跟着问，很想知道三个月后会怎么样。

    萧剑扬翻了个白眼：“你们傻啊，真当他们是活**？他们这么热心，无非就是想在三个月之后拉几个好兵到他们班去！他们现在对我们好，等我们下了连队，就要连本带利的还回去了，真以为‘新兵下连，老兵过年’这句话是说着玩的？”

    一个挺白净的兵明显不信：“不会吧，你又没有当过兵，怎么会知道这些？”

    萧剑扬说：“我是没有当过兵，但是我爸当过，当了十六年兵，军队里那点东西，他了如指掌！”

    大家吐了吐舌头，原来军队里还有这么多门道，他们得当心点才行了。

    安排好了宿舍，天也快黑了，老兵跑了过来挨个宿舍叫：“快点到cao场集合，快点！”

    曹小强问：“去cao场干嘛？”

    老兵说：“看电影！”

    “万岁！”

    “太好啦，呼呼！”

    老兵话音刚落，宿舍楼里欢呼声便响成一片了。这年头娱乐少得可怜，能看场电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了，听说哪里要放电影，人们能走上十几里甚至二十里的夜路跑过去看，可见电影有多受欢迎。没想到进军营第一天就能看电影了，看来第14集团军的福利还不错嘛。大家都兴高采烈，只有萧剑扬还保持着一点点的清醒，问老兵：“放什么电影呀？”

    老兵说：“战争片，非常精彩。”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古怪笑意补充：“保证你们看过之后，一辈子都忘不了！”

    怎么感觉怪怪的？

    萧剑扬觉得不大对劲，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有免费的电影看，他也很高兴，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和战友们一起跑了出去。等他们他们带着马扎来到cao场的时候，cao场上已经乌泱泱一片，称得上是人山人海了。大家在老兵的指挥下按照班组坐好，议论纷纷，都在聊着今晚放什么电影。有人在祈祷，可千万别再放什么地雷战地道战了，他们都看吐了！

    第14集团军的政工干部并没有把悬念保留太久，人一到齐，便开始调机子了。一位威严的中校上台讲了几句废话，无非就是让大家安静一下，认真看电影，讲完了，屏幕亮起，电影开幕了。

    放的果然是战争片。一开幕，便是大团大团硝烟火焰漫山遍野的炸开，黑夜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和黑红的火光割成了无数碎片，成串的曳光弹在空中穿飞，仿佛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十分壮观。只是屏幕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无数炮弹拉出的桔红弹道在空中纵横错旮，烈焰飞砂直冲云霄。刚开始看的时候可能觉得很可瘾，看久了就没意思了，更何况这部电影拍摄水平烂得可以，画面时不时扭曲成一团麻花，简直就是惨不忍睹，大家都觉得大为扫兴，抱怨声四起。播放人员对他们的抱怨充耳不闻，继续放下去，放得理直气壮！

    于是，这帮倒霉的新兵瞪着一团漆黑的屏幕，看了整整十分钟的炮火连天。

    终于，光线变强了————准确的说，应该是天亮了，画面仍然是那么模糊，但好歹能看清楚战场，看清楚人影了。看得出，这场战斗是发生在山地，挨了整整十分钟的炮火覆盖，整个战场早已变成一片焦土，树木全部变成了焦黑的、钉满弹片的残骸，很难再找到一点绿意，大家暗暗咋舌，敢情刚才那轮炮火是玩真的啊？为了拍一部电影，往山上砸了上万发甚至数万发真材实料的炮弹，这部电影拍得也是蛮拼的了。炮火已经将整个山头的植被掀飞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步兵出场，他们的军装上满是泥浆，破破烂烂，身上插满弹匣和木柄手榴弹，拿着冲锋枪，没有上万人一起冲锋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更没有震耳欲聋的口号，就这样组成三三制队形，交替掩护着利用弹坑一步步的跃进，看惯了三大战役的观众肯定很难接受这种小场面的，大家更加扫兴了。然而，下一个镜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轰！

    一发迫击炮炮弹从山头上栽落，落在一名正在冲锋的士兵身边，爆炸开来，那名士兵像个布娃娃似的飞起几米高，裂成几块四散落下，血浆和内脏碎片喷溅开来！没有任何艺术感，没有经过任何技术处理，这场面就是这样的血腥，这样的残酷，让所有新兵感到一阵雷击，灵魂为之战栗。紧接着，山头上又窜出两道一米多长的火蛇，重机枪扫射的轰响如同电锯锯木头，机枪子弹排成两道火龙交卷而过，两名士兵连连中弹，整个人炸成了十七八块，其余的被压在山坡上，头都抬不起来！

    如果说刚才那个镜头是导演脑子抽疯了，那么，接下来那一连串血腥的镜头就没法解释了。没有主角，没有剧情，甚至没有对白，只有最真实、最残酷的厮杀，只有捂着伤口倒地惨叫的伤员和破碎的尸体。这不是什么电影，而是战场录像！画面上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倒下的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rou的，而不是一个艺术符号！

    “老山战役！”萧剑扬脑海里闪过这四个字，一切都明白了。1984年4月28日，第14军第40师向占据老山的越军发动了排山倒海的进攻，4月31日，第11军31师向者阴山发动全面进攻，拉开了老山轮战的序幕。老山战役打得异常残酷，开战第一天，作为主力的第40师118团阵亡人数便超过一百了，受伤的也有四百多，以此为代价，他们在开战七个小时之内就将战旗插到了老山主峰之上！这一战是第14集团军的骄傲，他们用镜头记录下了这场战役的经过，放给新兵看，就像兰州军区的新兵必须看“蓝剑B行动”的录像一样。这是最真实的画面，没有经过任何修饰，那一串串血腥的镜头一次次挑战着新兵的心理承受能力，电影才放了二十分钟，呕吐声便响成一片了。被战争的残酷与血腥吓傻了的士兵们茫然四顾，看到的却是一张张和他们一样惨白的脸……

    萧剑扬吃得最多，所以吐得最厉害，直到没有东西可吐了，就在干呕。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兵在叫他们下来看电影的时候会笑得这么古怪了，人家等着看好戏呢；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从来都不愿意提起战场上的经历了，因为这段经历太痛苦，太残酷，回忆这些对每一名老兵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战争，从来就不是浪漫的。

    老兵说得一点都没错，这部电影看过之后，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