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一大早,冯月秀就提了东西朝武俊家走,顺着碎石道走到头,再爬上一个土坡就到了。 沈金菊正摸索着给鸡喂食,虽然眼睛看不见,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劳动,总是饲养些家禽换些钱供武俊念书,也可贴补家用。 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沈金菊转过身,热情地问道:"这是谁来了,快屋里坐。" "他婶儿,是我,月秀。" "是月秀啊,真是稀客哩,快屋里坐。"沈金菊有些意外,月秀一直在县城,忙得都难得回来一次,今儿个来有啥事哩? 冯月秀搀扶着沈金菊走进屋里,把东西搁在堂屋里的方桌上。两人紧挨着坐下,手一直拉在一起。 "妹子,今儿个咋有空来哩?"沈金菊亲切地问道。 "姐,昨儿回来听嫣闺女说你病了,这不,才来看你哩!"冯月秀客套地说。沈金菊一直是村里人佩服的女人,一个瞎子拉扯孩子多不容易,还通情达理,瞧这家,虽破败了些,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妹子有心了!俺拖累闺女了!"沈金菊不好意思地说。 "姐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哩!" 沈金菊听到这话特别地高兴:"这么说妹子应承娃娃们的事了?" "应承了……今儿个就是来跟姐商量哩!"冯月秀说这话时心中涌起一股苦涩,她不知如何开口说以下的话。 "照理应该是俺家上门去提亲,可娃又不在,我这个瞎老婆子真是没用哩!"沈金菊深感愧疚。 "姐,你已经很了不起了,闺女放在你身边我放心着哩!"冯月秀安慰着沈金菊,但她说的的确也是内心话,除了光景差一点外,这家还真是百里挑一的好人家。 每每提到耿嫣,沈金菊爬满皱纹的脸就会展开,成为一朵美丽的小花。她们之间的感情就如同母女。 "姐……有些话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如今的娃娃们呀,真是让人cao心……" "妹子,你说吧!"沈金菊一听这话,明白月秀一定是想告知她一些事情,她的心里隐隐担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说出来真是丢人现眼,闺女她怀上武俊的孩子了,都五个多月了……我也是昨儿个才知道的!你说这如何是好呦!" "啊?造孽呦……回来看我咋收拾他!"沈金菊被冯月秀吓得呆了好长时间,最后说出一句话,心中却自责不已。居然没有发现闺女身子的变化,竟然还让她照顾自己。我这瞎眼老太婆究竟还有啥用哩!她甚至怨恨自己那双不能看到一丝光亮的眼睛。 "姐,闺女坚持要把这娃留下,你说这如何是好呦?" "让闺女赶紧写信追俊娃回来吧?孩子总不能等吧!"沈金菊心中惭愧啊,臭小子哎,咋就做出这事哩! "闺女不让告诉他,说怕他分心哩!"冯月秀的目光里充满了忧伤。 "唉……善良的闺女啊,咋就不为自个儿想想哩!"沈金菊撩起围裙擦着干涩的眼睛。 "俺今天来就是跟姐知会一声,让你知道有这么回事,闺女寻死觅活的,她爸说索性由了她的性子,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把孩子生下来,其他的等俊娃回来再说。" "苦了闺女了……"沈金菊此刻竟然不知该说什么。两个女人谈论了很久,最终也没能想出什么万全之策。 冯月秀从武家走出来时已是中午,踩着沉重的步子回家,一路上,竟然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经过商议后,耿向东和冯月秀达成共识,决定送耿嫣去远房亲戚家生孩子。为了独生女儿,他们什么都可以付出。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耿向东开口道:"闺女,既然你对武俊死心塌地,那就听爸妈的话,去云南你表舅家生孩子吧?等武俊回来后就接你们娘儿俩回来!" “爸,不走不行吗?"耿嫣楚楚可怜地望着父亲,她是多么不愿意离开这片故土,离开亲人,离开种下爱情的土壤,何况她还得照顾金菊婶儿。 "闺女啊,俺们也舍不得让你到外面去受罪,可是这政策不允许!不走,就得被拉去引产,孩子保不住不说,还得闹得满城风雨……"冯月秀说话间泪水湿润了眼睛。 "爸、妈,我听二老的,但是隔阵子再走,好吗?金菊婶儿身体还没康复,我放心不下呀!"耿嫣说到动情处,声音哽噎。 "唉……善心人会有好报的!"耿向东为有这样善良的女儿感到欣慰。 作出决定后,一家人暂时松口气,但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又被另一种将要离别的愁绪困扰着。耿向东和冯月秀索性暂时搁置了生意,不再去县城,成日在家陪伴着女儿。 耿嫣依然每天去看望金菊婶儿,有时自己去,有时冯月秀会陪着她去。 自从知道耿嫣怀孕后,沈金菊的内心没有一刻平静过,欣喜、惆怅、内疚,复杂的心情时刻侵扰着她,转眼之间她又苍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更加稠密。她思念着儿子,心疼着耿嫣,可是自己这瞎眼老太婆却没能力为她做些什么,反而让她受累。 原本虚弱的身体在精神的压力下日趋消瘦,每每耿嫣坐在她的身边,或是站在身后帮她梳理头发,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抹着干涩的眼睛,心在悄无声息地碎裂。终于,她倒下了,无法再支撑那残弱的身体。 耿嫣一直守候在金菊婶儿的身边,精心地伺候着她,把那花白的头发梳得光亮,把她身上擦洗得清清爽爽。她会抬起枯瘦的手拉住耿嫣的手,动情地说:"闺女,让你受苦了!" "婶儿,瞧您,咋又说这话哩?孝敬您是我份内的事!"耿嫣总是用那样充满甜蜜的微笑的脸面对她,无论内心多么苦涩,都从不表露出来。 在耿嫣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沈金菊的身体逐渐康复,可以下地行走了。 耿向东夫妇也替耿嫣安排好了行程,过两天她就要启程去遥远的云南,在山区的表舅家寄居,为掩人耳目,他们私下商议替她和傻子表哥举行一场虚无的婚礼。她会以其妻的身份入住那个偏远的山村。 耿嫣的内心痛苦无比,却也只有接受这一场闹剧的"婚姻",她多么希望在远走以前能够收到武俊哥的来信,可是依然杳无音讯。 明天就要走了,耿嫣还是放心不下金菊婶儿,夜里,她又走在那条碎石小道上。没有月光,远处传来阵阵雷鸣声,伴着闪电,给夜色中的山村增添了几分恐惧。 不一会儿下起大雨,她没带雨具,也没有奔跑,而是漫步在雨中,任雨点飘落在身上,瞬间全身湿透。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仿佛雨水能够冲散心中所有的忧伤。 走到金菊婶儿家时,她的头发上的水珠不停地往下滴。金菊婶儿倚在门口,倾听着雨声,想着心事,居然没有听到耿嫣的脚步声,这令她有些意外,每次婶儿都能准确无误地凭借脚步声知道她的到来,可是今天是怎么了?
耿嫣轻轻的走过去,用手握住沈金菊的手,轻声说:"婶儿,我来看您了!" 老人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哽咽,说:"闺女来了,快屋里坐!" 耿嫣在搀扶老人时,沈金菊无意中触摸到她湿漉漉的身体,关切地问:"淋雨了?咋就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哩!" "不碍事……"耿嫣扶老人坐下。老人却执拗地站起来,摸索着取来一条干毛巾,又摸索着在耿嫣身上擦拭。一边擦一边说:"唉……要受凉的!" 耿嫣内心深处感动不已,泪水诉说着她的心声,她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深情地叫道:"mama……" 老人的手停滞在她的脸上,耿嫣能够感受到那微微的颤抖。尔后,沈金菊将耿嫣揽在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闺女……俺的好闺女……" 耿嫣感觉到老人那并不算温热的体温正传递至她冰冷的身躯,弥漫至全身,此刻,她感受到了无限的温暖。 "明天我就要去云南了,您老保重!"耿嫣内心伤感,却竭力地用平和的语气说话,可是话一出口泪水也顺着流下来。 "闺女……委屈你了!在外要照顾好自个儿!"沈金菊的心中何尝不是空虚而失落的,耿嫣这一走,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瞎老太婆了,死到家里都没人知道哩! 沈金菊把手伸进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打开,那是一团揉得皱巴巴的人民币。耿嫣看到,那全是平日里她借武俊哥的名义给老人的零花钱,老人没舍得花一分。沈金菊把钱塞进耿嫣的手里,说:"闺女,这些钱你拿着路上花!" "我有钱花哩,您赶紧收好,留着自己花。"耿嫣不肯接老人的钱,她一个人日子难过哩,手头有些钱会好些。 老人显然有些失落,撩起围裙擦擦眼睛,说:"闺女,带上吧,这是妈的一点心意,你得收下哩!" 耿嫣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说:"妈,我带走一张,剩下的给您留着,将来给孙子花……" 耿嫣从中拿出一张十元面额的钞票,将剩下的裹好,给老人揣到兜里。老人只好作罢,好歹耿嫣还是拿了一张,给了她一些安慰。 雨还在不停地下,耿嫣依依不舍地告别金菊婶儿,临出门,老人执意塞了顶斗笠给她,她没有拿斗笠遮雨,而是将它挎在肩上,任雨水拍打着身体。 明天,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不知何时才能嗅到这熟悉的泥土芬芳;不知何时,才能行走在这条踏遍了足迹的碎石小道上;不知何时才能看到这山、这水、这树、这青草地;不知何时才能听到那撩人心弦的山歌…… 我就要走了,就要暂时远离这里,可是怎么就有一种永别的感觉?耿嫣的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视线模糊。风呼呼地迎面吹过,她不禁打个寒颤。 不觉中又走到了那片小树林,那片青草地,她最后一次趴在青草丛中,就如同投入了武俊哥温暖、厚实的怀抱。 亲爱的武俊哥,我是否能够等到你归来的身影?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支撑我精神的爱的土壤,我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坚强面对?亲爱的武俊哥,你究竟在哪儿,咋就没有了音讯哩?我是多么害怕啊,怕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