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中池令卿
再回到桓都,池承之的心绪被街道上的来来往往形形**越拉越远,他似乎还能看见当年坐在銮驾之上的自己,接受着尊他为帝的这些百姓们整齐排列于街边向他行礼的场景,可是旷日经年,再无一人认得出他这个曾经位于九五之尊的先皇。 放下马车的布帘,他不停转动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直到车架在一品居的门前停下,这儿是桓都中各府豪门显贵王孙公子时常宴饮集聚之所,即便是下堂中所坐的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更别说二层雅阁,能够踏上这把降香黄檀木梯,必定颇有几层官家背景。池承之下车走进大堂,店小二很快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贵客早已在楼上雅间等候,公子这边请。” 天字一号间,一个苍髯如戟的男人负手而立看向姗姗来迟的池承之,而后者并未表现出任何歉疚之意,倒是十分自然地走到桌边自行斟满两杯清酒,一杯递向面前的男人,一杯一饮而尽:“许久不见,杜大人看上去还是这般容光焕发。” 桓云自开国圣君桓明帝池光烈当朝起,朝堂即设有双公四司九卿,一公执掌二司,一司分理二卿,唯独一卿中池令,直属听命于帝王。现今朝堂之上双公一则丞相苍朔,执掌司空司徒与所属四卿,一则大将军宁通,执掌司马司士与所属四卿,中池令本应归池承之之子池奕亲自管辖,奈何这池奕自小患上痴疾,如今虽然已有十六岁,言行意识却与三岁幼儿并无分别,故中池令暂时由大将军代为分理。 而此时正立于池承之眼前这位杜大人,正是中池令卿杜哲,在朝已有五十余年,曾随池承之的祖父池光烈一起征战沙场,建国之后受封中池令卿至今,论辈分还要长宁通与苍朔等人一辈,实是朝中元老。 说也蹊跷,日前他在自己府上的书房中,竟发现一封不知出处的信件无端出现在他的书桌上,还写明要他亲启。杜哲这一生无愧于仁义是非,也并无畏惧,便自行将信启封,谁知其中仅仅一句:明日酉时过半,一品居天字一号。 若是平时,这样内容的信杜哲最多只是好奇揣测一番也就罢了,身居要位实不可轻易以身犯险,可是现在他却不能如此泰然处之,就连他捏着这信笺的手,都有几分颤抖。因为杜哲将这信笺上的字迹看得分明也记得分明,这一个个字,哪个不是自己手把手教那孩子学会的,谁都可以不认识,但他杜哲不行,他清楚地知道,这字迹的主人,无疑就是从小受自己教导长大的先帝池承之。 承之还活着!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十五年了,他宣告病逝都已经十五年了,如今他却出现在桓都还给自己写信,这简直像是做梦一样。杜哲的心里此时充满了疑问和一些说不出口的喜悦之情,想当年池承之的父皇桓安帝池岳在世时,曾任命杜哲为皇子太傅,故此杜哲在池承之幼年时就已经日日伴随在他身边,几乎将他当做自己的孙子一样悉心教导。 杜哲早早便到一品居等待着,心底多有欣喜,直到池承之推门而入,他听到昔日最熟悉的声音,更是难掩内心激动之情,可是一回头眼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黑色斗笠遮住了面容的男人,隔着一层纱料,他只能将其中容貌看个两三分,却绝不是他记忆中的池承之。 “你究竟是何人,邀我前来是何目的。”杜哲接过池承之递来的酒杯,话语间带着试探的语气,虽然他很想,但是他不敢轻易提及池承之这个名字,这么些年来宁通的野心已是总所周知,如果池承之真的回来了,他心知宁通定然还是不会放过他。 “岁月如梭,老师就真的连我都不记得了。”池承之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突然将衣袍敞了开,露出左肩上一块褐红的印记。 杜哲当然认得这块印记。 那时池承之才十岁,跟着杜哲微服出宫去往梵坛山皇寺朝沐,初次出宫的池承之自然觉得一切都无比新奇,一路上四处跑来窜去,侍从只好紧紧跟在后面保护。可惜百密一疏,就在他们下山回宫的路上,池承之所乘的马车轮子卡在了一片泥潭里,趁着众侍卫忙于推车之际,池承之竟偷偷爬上了旁边一颗苍天大树,不料这树上却有一条带有剧毒的蛇,一口咬伤了他的左肩。 杜哲所乘的马车被卡进泥潭的马车挡在了后面,当他听见池承之惨叫声的时候他正在车上小憩,一旁推车的侍从也被这一声响吓坏了,连忙跑过去查看。只见池承之紧紧抱着一枝树丫,但是因为左肩受伤明显已经使不上多少力气了,杜哲不由分说立马将他救了下来抱到车厢中,随行的太医把他肩上的衣服褪下,可才一瞧见那伤口流出的黑血便大惊失色,大叫不妙说那是七步蛇所咬的伤口,剧毒难解,眼下只能先用银针暂时封住毒性不至蔓延,然后回到宫中再做打算。 杜哲知道这种情形下片刻不能耽误,立即将池承之抱在身前快马加鞭赶回了皇宫,途中池承之已经承受不了剧烈的疼痛而晕厥过去,太医院众人也不敢怠慢,所有医官全数聚于池承之寝殿内,却是焦头烂额也想不出可以治疗的法子。就在生命攸关之时,太医院首尊忽然提出若以百年只开一次的冰渊花,或许可以解此剧毒。 冰渊花是生长在桓云国与冗舞国交界一处名为冰渊的裂谷之中的一种奇花,相传枝藤粗壮茂盛但是一百年只会开出一朵花,可解世间一切病痛毒疫,许多人都听说过它的存在但是鲜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或许是池承之命不该绝,这冰渊花恰好在桓云国库中便有这么一株,是年初冗舞国使臣所带来进贡于其的奇珍异宝之一。
池岳当即命人将此物取出交予太医熬制成药,还真是名不虚传的宝物,三日之后池承之便苏醒过来,再一诊脉已无大碍,可是肩上却留下了一片褐红色的印记无法消除。杜哲因此事受了池岳重责,但是池承之一力维护称是自己顽劣与太傅无关,这才保住了杜哲太傅之位。 事过境迁,杜哲再次看见一这块褐红印记时,竟是老泪纵横。想当年他也是随着池光烈出征打仗驰骋沙场守卫家国的铮铮男儿,这许多年来无论何事也从未有人见他落过半点男儿泪,可这番却只因为再见到池承之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便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喜悦之情。 杜哲伸出手去,将眼前人的衣襟整理好,就像曾经年幼的池承之跑跑闹闹乱了衣襟时他替他整理的动作一样,多年也未变过。他抹掉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的两滴浊泪,开口的声音颤抖着:“孩子啊,你回来了,这些年可受苦了吧。” 池承之一言不发,摘下头戴的斗笠,“通”一声跪在了杜哲面前,重重磕下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扶杜哲落座。杜哲咽下心中感概,实实在在将池承之仔细打量了一番,却在瞧清了他的面孔之后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就是池承之。 与杜哲分别后池承之并没有到苍相府,因为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不适宜出现在那样耳目众多的地方,他将就在一品居住下了,但是这一夜他却辗转反侧怎么样也睡不着。 杜哲得知当年事情的细节始末后当即表示一定全力助他复位,这无疑在池承之的这条复仇之路上又是一个极强的助力。离他回到那个曾属于他的天子之位越来越近,池承之的心里竟愈发不安,他说不清其中缘故,但他很清楚的知道,这条路必须踏着身边人的血骨才能走完。仇恨压过了池承之的感情,可是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在这样清冷萧瑟的冬夜里,他心里难免生出内疚与自责,这是任凭他如何心机算尽也抹不去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