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夏季的夫子庙游人总是比冬日里多很多,我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旗袍,月白色的描春绉本就轻薄淡软,下摆上银线织就的迎春花浅浅地印在一方蓝盈盈的料子上,称得人更像是虚空里的一朵云,仿佛随时会飘走般。 在朱雀桥上站立了许久,看着人流来来往往,不由想起了许多幼年往事。少时的韩妈与木伯是陪伴我时间最多的人,他们甚至比父亲母亲在我身旁的时间还要长,尤其是韩妈,豪不夸张的说,她对我又像祖母又似母亲,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而木伯,他总是像一个慈爱的祖父,提醒着我可能发生在身边的一应事物。 “你也打算跳河吗?” 身旁的女人问道。 这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已经在我身旁站立了近两个小时。 从我从黄包车上走下来至秦淮河这段时间,她就一直矗立在桥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盯着河面清凌凌的河水,一动不动。最初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了我一眼,又继续自己先前的动作。 我本以为,她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女子仍然一动不动,像化为一尊雕像般望着河水,我亦不动声色地望着河面,苦想自己的事情。 谁知,眼下,她竟将我当做要跳河的人? 原来她要跳河! 我被自己知道的事情吓了一跳,更加不知该如何应对…… 女子嗤笑一声,不置可否,“又是个胆小拿不定主意的。”女子自顾自说完,也不等我接话,继续说道:“既然想轻生,站了一个时辰为何不跳?” 我此时才回过一点儿神来,开始反问:“前辈不也没有跳下去?” “我?” 女子自问一声,哑然失笑。 她的嗓音因长时间站立在风口有些微的嘶哑,说起话来干涩难辨。“想让他看到的人没来,我轻生给谁看?倒是你,小小年纪也想不开吗?” 我听了,十分好奇。 “既然心里打定主意儿要轻生,还需做给其他人看吗?” 女子继续嗤笑,“你这个小姑娘有意思,既然不想给人看,大可独自在家里寻一根三尺白绫吊死,或一碗毒药喝死,又怎么大老远巴巴跑来这秦淮河寻死,且不说能不能死成,单着秦淮里无数冤死淹死的水鬼,就要把你吓个半死!” 我听了,一下午沉闷的心情被这几句话逗着一笑,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子有意思。 先是说寻死是做个人看的,紧接着又出这样有意思的话,这样的人,又为什么要轻生呢? 我越发好奇。 “那jiejie为何还要来这秦淮朱雀桥上轻生?”我又问道。 女人也越发不耐,“你这姑娘,我都说了是要等人来,怎么可能是真的寻死?我不是说了吗,真正寻死的人才不会来这里,早在家里独自一了百了了。” “哦,那jiejie的意思就是等人了,不是寻死,对吗?” “都说了不是寻死,怎么还说寻死。”女子大有被自己或我的话语绕进去之意。 “哎呀,好了好了,说了半天我都口渴了,那死鬼今天怎么还没寻过来?”女子说着,走下桥来。 正说着,桥对面走来一个神色急切的中年男子,看样子,就是眼前女子要等的那人。 只见他急匆匆地跑着,看着眼前女子安好无恙,这才缓下一口气道: “淑芬,淑芬,你可别吓我呀,我娘说她再也不难为你了,你走了半日,孩子们都想你了,快跟我回去吧。” 中年男子说着,偷偷看了眼眼前女子的神色,忙陪着笑脸:“嘿嘿,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回去!” 女子声音娇嗔,哪有一点儿刚刚对我洞悉一切的睿智成熟?在眼前这个中年男人面前,她仿佛仍是昔日里幼稚天真的少女,对着宠爱自己的丈夫无所顾忌地怨怪。 “你娘怎么能这样,明明我没有做错,她总是看我不顺眼,这一次,我是说真的,她要是再这样插手我们俩之间的事,我就真从这里跳下去,徐大有,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你看,看到你的留书,我狠狠训了娘亲就赶快来找你了,你放心,我娘说了,她再不干涉我们之间的事情了,她保证。你就再原谅她一回?好不好?我娘她也是年纪大了,想早点抱孙子,其实她知道你是个好媳妇,真的!要不然也不会逼着我快点把你找回去了,你放心,她这次是真的吓怕了,绝对不逼你了。好淑芬,跟我回去吧!好不好?嗯?”男人依旧笑嘻嘻地劝着。
女子脸一红,嘴上说道:“阿有,其实我自己也担心,可正是因为我已经够着急了,你娘她还这样说,我就气不过。其实娘平时人也挺好的,我刚刚偷跑出来时顺便去了趟城东的诊所,王大夫说,我有好消息了,我这次,是真的要生男孩了!” “什么?你说什么?”中年男子高兴之下,将眼前的女子抱起来旋转一圈,大声笑道:“太好了,淑芬,太好了。我们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去,以后你可不能再乱跑了,你要吓死我啊,一个孕妇还敢这样跑出来,你是诚心让我担惊受怕的。” 女子也被丈夫的喜悦感染,拍着他的肩膀道:“死鬼,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怕什么,你是我徐大有的媳妇儿,又不是外人。”男子高兴地合不拢嘴,并不在意街边路人的眼光。 “跟我回家吧。”男子说着,慢慢扶着女子离开了朱雀桥。 只听那女子笑着说:“以后你还敢欺负我不?” 男子笑道:“怎么敢,你可是老婆大人!” 女子又道:“谅你也不敢了,我要喝鸭血粉丝汤。” “好,想喝什么都可以。只是以后别一月一次往这跑了,心脏受不了。” “那还不是你娘逼的。” “是是是,小的们再也不敢了。我娘她老人家知道你又怀上了,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他们的笑声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一片茫茫之中。 “羡慕吗?我也很羡慕。”一件白色的披肩轻轻搭在了我的身上,顾少顷说着,与我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