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奇幻小说 - 猩红弥撒在线阅读 - 第十章 暗流涌动(2)

第十章 暗流涌动(2)

    “我饿了。”林宁突然抱怨道。

    “现在可没人能给你喂奶。”吴凌烟头也不回,似乎刻意与林宁保持距离。

    方珏赶紧用一条巧克力塞住林宁的嘴,这两个人有些八字不合,而食物是最能分散林宁注意力的东西。事实上,现在能吃得下食物的只有林宁,因为空气中的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给人感觉就像掉进载满鲜血的大染缸里,透不过气。即便吴凌烟早已习惯了冷原风味,也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进去。如果说外面的世界像屠宰场,那么此地就是一台功率全开的绞rou机,切割,碾碎,搅烂,血浆四溅。

    更夸张的是,他们迷路了。

    从外面看,钟楼显然毗邻教堂,两者内部互通;然则一旦身在其中,眼睛和大脑便会被那万花筒般通幽的曲径所迷,更别提那些无所不在的甬道暗室了。指南针早在踏入冷原后便已失灵,唯一能指引方向的只有飘荡的血腥味,然而血腥味也在一间似乎是医务室的大厅戛然而止:整整一十七张病床整齐地排成两行,多出来的一张稳居中央,凝固的暗红色污血永远改变了床单被褥的颜色。吴凌烟几乎可以确信它们已不可能洗净,盛有鲜血的吊瓶和针管杂乱地散落在大厅各处,而血腥味的源头正在于此。

    恐怖电影里的精神病院也不会让人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就像永恒地狱最炽热的中心,灵魂深处的痛苦呼号经久不散,哪怕rou体早已化为飞灰。

    那十六张床上除了血迹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唯一值得注目的理所当然落在了第十七张床上。

    一具面目可憎的干尸以极怪诞极扭曲的姿势仰躺着,浑身上下被巨量的铁丝紧紧捆在床上,锋锐的钢刺深深嵌进皮rou,流出惨白的灰血。两颗眼珠不翼而飞,空洞漆黑的眼窝里隐隐能看到蛆虫蠕行;额头上另有三个孔洞呈倒三角分布,有明显的斧凿痕迹;一手捂面,一手自前胸穿过后背,在原本该是心脏的位置竭尽全力张开五指,似是要将心脏连带着动脉全数迸断。人类不太可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强制把他的手臂折成了那副样子。

    单论体格,他的确与常人无异,只不过皮肤苍白了点、脸上多了两片鳃、手臂布满节肢动物似的倒刺、黏液代替了血液。下身裹在一团似床单又似虫卵的白色薄膜里,由于铁丝捆得实在太紧,无法看到白膜后究竟包了什么东西,但吴凌烟总觉得里面不像是两条人腿,至于具体是什么,他看不出来。铁爪的锐度尚不足以割断铁丝,吴凌烟也并不愿意去碰这肮脏的遗骸,然而血腥味毕竟到此为止,第十七张床上的怪异尸体就像矮子里拔出的高将军,自然而然地吸引着访客的目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后面有东西。”林宁指着床后的墙壁说道。墙上有两个浅浅的凹痕,此外毫无特点,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

    “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到……混乱,无序,明亮的光……还有,极深的黑暗。”

    林宁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但鉴于他古怪多变的性情,吴凌烟一时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却又如何过去?路已经走到尽头,破墙而入显然是个笑话。

    方珏来到第十七张病床前,弯腰在床底敲了敲,又细细地将尸体全身捏了个遍,连一片皮肤一块骨头也不放过,最终将食指和中指插进了死者眼眶。

    吴凌烟看得呆了,连他都不愿去碰的尸体方珏竟毫不避讳,还敢把手伸进那两个蛆虫为家的眼窝,果真是人不可貌相。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看来并非所有机关都是同种套路。

    “为什么你们这么确定有机关?退回去另觅他路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吧。”明知会被否决,教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上课时他一直鼓励学生有话就说畅所欲言,虽然大多都是毫无营养价值的废话,但他就是爱听。掌握话语权的感觉相当美妙,在教室里,在课堂上,他就是真理,就是神。

    如今风水轮流转,冷原可不是课堂,教授的权威和架子在这里比路边垃圾还要廉价,在场所有人都比孟昱强大,他早知道方珏拿过全国射箭冠军,却不知道其箭术竟一精至斯,从那飒爽清瘦的背影中他再感受不到当年的稚嫩,一并消失的还有对教授的言听计从。孩子总会长大,真到了离别之时,作为她的导师应该高兴才是。

    “没必要回去的。”方珏淡淡地说,“十六张空床只有血迹没有病人,唯独孤立出来的第十七张上才有,眼睛还被人挖去……不考虑这些家伙生前遭遇了怎样的对待,单纯地当成谜题去看,你们能想到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吴凌烟不喜欢解谜,他看到的就只有血、尸体、墙壁,没有任何能当成线索的东西;教授长于学术,对密室逃脱一窍不通;林宁虽然聪明,但毕竟太小,有些事情还理解不了;真正能指望的只有方珏一人。

    见无人应答,她弯起右手拇指和食指,顶成一个圆形,对着自己的眼睛比了一下,又原封不动抵到墙上的凹洞里。尺寸正合适。

    “这……?”吴凌烟依旧不解。

    “看不见的东西,不代表不存在,至少对这位病人来说是如此。”方珏把尸体的头盖骨敲得叮咚作响,就像在弹奏一首简单的乐曲,有时候吴凌烟真想取出她大脑看看到底跟常人有何区别。“仔细看的话病人的身高与墙上凹洞到地板的距离刚好吻合,两个凹洞间距也与病人眼窝的距离相等,这样提示就很明显了:只有血迹的床并不是真的只有血迹,而是因为看不到。”

    “就像病人没有双眼,所以看不到近在眼前的门。”

    说得倒像模像样。吴凌烟点点头,心下不以为然:“那么请问,我们能做什么?没有双眼莫非还要给他再装上两只眼不成?”

    “答对了。我就是这样想的。”方珏面无表情,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三人,如冬风过境。

    吴凌烟被看得头皮发麻:“你想把我们中某人的眼抠出来放进去?”

    “嘿嘿,怎么会呢……只是不这样做的话我们就永远别想到三楼了,更别提去钟楼杀主教。”

    “那么,你想用谁的?”

    “还没想好。”方珏摇摇头,一支箭从箭袋里缓缓抽出,倒拈在手。

    吴凌烟大吃一惊,下意识抬高铁爪。他并不准备和方珏动手,但如果对方打算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那么很抱歉,他还没那么高的觉悟。

    气氛突变,从暗流涌动转为剑拔弩张,方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箭入袋。她当然不会蠢到跟一个猎人正面交锋,而在证实自己的推论之前,她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无论如何,保持理智是科学研究的第一要务。

    “还有一个人啊。”林宁从方珏身后探出头,怯生生地说。

    “谁?”

    “园丁先生。”

    那个怪模怪样行动迟缓的园丁?吴凌烟略一迟疑,与方珏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你们疯了!?”孟昱难以想象他们竟然就这么同意了,纵然长相怪异园丁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毫无攻击性,是彻头彻尾的无辜者。何况如此一来不还是回头了?既然肯回头为什么不想办法穿越那座花园?

    有点不对劲。吴凌烟怎样他不了解,但至少方珏绝对不是这样冷血的人,为了虚妄的推测牺牲他人眼球,这已远远脱离了科学和解谜的范畴,跟街道上嗜血残暴的凶徒没有任何区别。如果照这状态发展下去,期末成绩他铁定会给她不及格。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如果他是对的,那么事态未准已无可挽回……总而言之,现在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进去,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园丁果然还在原地,吴凌烟试着跟他沟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方却似着魔一般全无反应,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字眼:“淅淅,嗒嗒,淅淅,嗒嗒……”

    他的眼睛明亮而真挚,看透尘世的纷扰和rou体的桎梏,超脱时光。

    尽管嘴上同意,吴凌烟仍没法真正下得去手,他转头看向方珏,方珏赶紧摇了摇头,意思是这锅我不背。她也不过嘴上说得厉害,真要动手去做,终是不敢。

    孰料园丁竟像突然理解了他们意图,两指疾探,插进自己那已不成形的眼窝,硬生生把两颗眼珠子抠了出来!众人齐声惊呼,教授早把视线挪到别处,方珏和林宁神色紧张地注视着这残酷一幕,吴凌烟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园丁轻轻将眼球放下,转身便走。眼球触及肌肤的感觉就如把手浸入大海,炽热的鲜血沿着掌纹流淌,吴凌烟仿佛听到了某种遥远的声音,像是将贝壳移近耳边产生的呼啸涛声放大万倍,来自深海的古老呼唤。

    “淅淅,嗒嗒,淅淅,嗒嗒……”

    园丁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吴凌烟呆呆看着手心里新鲜的眼球,竟没多少反胃之感。刚才的声音究竟是……

    “咱、咱们可没有强逼他!是他自愿的!”方珏心理承受能力不差,但眼前变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兀,事先又没半分征兆,尽管在计划之内,愣是把她吓了一大跳。

    吴凌烟充耳不闻,问:“你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

    “不,大概是我太紧张了。”

    只有他自己一人听见的悲伤海浪,日光被黑色的蛛网缠绕侵蚀,隐隐可以看到离海岸不远处的破败桅杆,漆黑的船体在暴雨中分崩离析。海平面下若隐若现的孤单身影,正以其独有的方式甄选在地上的代行者,而被选者对此毫无察觉。

    吴凌烟表面镇定,内心汹涌澎湃,他无法想象园丁竟会如此配合,主动交出自己的双眼;哪怕稍微抵抗一下也好,好让他为自己的暴行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便将园丁定性为丧失理智的非人怪物。

    然而,并没有。他只是那样静静承受着指尖穿通眼球、撕裂视神经的痛楚,白色的血泪自眼眶中流出,似乎没有任何外物能将他脱出那淅淅嗒嗒的梦魇,而他甘愿沉溺其中,身心为之陶醉。

    即使rou体溶化,骨骼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