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0 九年之变，迟到的庆贺
事情的确很复杂…… 夏鸣首先注意到的是资料里晓棠执行勇士复生计划的技术日志，从学术角度来看，勇士复生计划走的并不是克隆路线。按照严格的科学定义，真正的“克隆”，是将本体细胞的细胞核替代卵细胞的细胞核，制造出克隆胚胎，再通过自然生育的方式孕育和生产克隆体。克隆体在基因上跟本体完全一致，并且是自然生长的过程，拥有跟自然人一样的生殖能力。 丽洛发起的勇士复生计划，初衷是快速补充人手，经受住战争的剧烈消耗，不可能等待克隆体跟自然人一样花十多年长大成人。这项计划是要一步到位，利用“终极干细胞”统括整个人体所有细胞分裂过程的原理，省掉正常孕育、生产乃至成长过程，直接复制一个人。 也就是说，站在队列里的上万“复生勇士”，并不是克隆人，而是复制人。 晓棠也是勇士复生计划的发起者，在这个计划上，她跟丽洛都有科学家的私心。最初她们就是走复制技术路线创生马古灵，但失败了，不得不接受建议转走克隆路线。而在人身上，她们以勇士复生计划再度向复制技术发起冲击，这次看来是成功了。 在技术日志里，晓棠以无数次失败案例，总结出三个难点，这也构成了复制人技术的三个阶段，分别是终极干细胞的培育、基型的稳定以及意识同步。 终极干细胞就是胚胎的胚胎。它可以分化出人体所有类型的细胞，科学家认为，只要经过精心设计，就像编程一样，可以让终极干细胞直接成长为完整的人体，成长过程不受自然生长限制，只受细胞分裂周期的限制，这就是复制人技术的背景。 在过去，终极干细胞只是个美妙的幻想，如何通过各类细胞回溯这种干细胞的构成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但在高维时空里，有高等级意识活性支撑的内感知能力，回溯就成为可能。 晓棠花了将近两年时间完成终极干细胞的回溯模型，在后续的环节里还不断回头修改完善，终极干细胞如果回溯不足，随着细胞分裂次数的增多，复制人的机体产生异变乃至癌变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 终极干细胞培育成功后，经过最初阶段的分裂，就成为复制人基型。这个阶段就像用酵母发酵面团的过程，如果细胞分裂过程中所需的资源，包括养分、温度等条件没能恰到好处，基型就难以确保正确的分裂，最终变成一滩烂rou。 当基型完成分裂，将终极干细胞的回溯精确逆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体后，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了。 人的自我意识、思维模式以及记忆等属于心智云的东西，是随着适当的时间节点一步步沉淀出来的。复制人却略过了成长过程，直接从一个细胞变成一个成人，这就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 复制人不仅要花一段时间协调植物神经之类的低等神经运动，还要建立起自我认知，但因为他的身体成长略过了正常环节，也就失去了作为人类应该有的从幼年、少年再到青年和中年的经历，从母语的掌握，到高级的形而上思维，都失去了基础，更谈不自我认知。 语言的掌握，思维的训练，这些教育课题倒很好办，有培育马古灵的经验，每个复制人都装有神经接口，给他们配备生理绑定的智能终端，就能很快掌握语言，具备初步的思维能力。这些智能终端跟PEI的唯一差别是，它不是封闭的，可以由他人进行管理。 至于记忆和身份认知，原主PEI的存在弥补了这个缺陷，相信这也是晓棠和丽洛认为勇士复生计划可行的基础。尽管被复制的人并不是从幼年开始佩戴PEI，依旧缺乏儿时的记忆，但晓棠还是找到了方法。 复制人在生理特征上跟原主是基本一致的，让PEI将复制人理解为原主的一个衍生权限，在技术上并没有什么难度。再由PEI按照时间越近细节越完善，时间越远越模糊的原则，不断向复制人灌输“你的本体在多久前曾经做过什么”的记忆。少年乃至儿时不曾由PEI记录的记忆，则以图像资料设置节点，确保复制人的思维结构不会因为完全缺乏这部分内容而残缺。 意识同步最初成功率很低，没能同步成功的复制人都疯疯癫癫，完全不具备人类智慧。即便同步成功，还要复制人理解并且接受自己身为原主复制体的现实，这一步也让很多试验品精神崩溃。 最终晓棠不得不借用创生马古灵的经验，为复制人设定了一个不同于人类的生命意义，在意识同步的过程中就让复制人明白，他是为什么而活的。 “自然人的人生意义需要自己去寻找，生存只是人生的底限。对没有成长期的复制人来说，没经历过时间的磨砺，‘寻找人生意义’这种事情本身就毫无意义，他们是从天而降的，他们需要一个明确而清晰的人生方向，面对他们，我只能扮演上帝的角色。” 晓棠在日志中是这么说的，她还提到了复制人技术的注意事项，比如终极干细胞的培育和基型的稳定，她认为只有在高维时空才能实现，低维宇宙里，无法测量，也无法计算生命的量子级别反应过程，建立不了准确的终极干细胞方程式。也就是说，现在的地球和安姆，是没办法生产复制人的。 培育终极干细胞的周期已经缩短到一周，基型稳定的周期最多只有两周，从基型生长到完整个体，大约是1个月，再经过1个月的同步和适应，一个复制人的“制造”周期大概是3个月，再经过3个月的试“运转”和观察，半年就可以“上岗”。这个时间周期跟马古灵很接近，但马古灵是真正的克隆，这个却是复制。 只看技术日志，夏鸣还是会觉得搞出上万复制人还是晓棠手痒任性，再看其他资料，才明白这么多复制人的来历。 这些复制人，全都是死者留下了明确的遗愿。 为什么之前都抵触勇士复生计划，决战时却一下子蹦出来那么多想让亲人和战友继续看到自己音容笑貌的遗言？这个锅得刘震和苏玉一起背，尤其是苏玉。 刘震留下的遗言，让当时撤到后方喘气的官兵们士气大振，纷纷留下了同样的遗言，再度杀入战场。 苏玉得知这个情况后，为了鼓励大家继续坚持下去，让所有人互相转发刘震的遗言，话是这么说的：“就算我们所有人都战死了，只要军团长活下来就是胜利！不要担心死后的事情，我们会继续活在亲人和朋友的眼前。” 留下来参与决战的官兵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现在觉得，如果还有个克隆人代表自己活着，哪怕只是说说话，走来走去，当个活体标本，也是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自己生命的延伸，于是纷纷留下了加入勇士复生计划的遗言。 晓棠搞定了复制技术，复制出几个战团长后，就有很多人陈情，希望兑现死者的遗言。 那时候晓棠也觉得，复制几个人是试验，复制上万人就太荒唐了。不过老洪却提醒说，如果拒绝，大家会觉得复生是一种特权，会对人心造成很不利的影响。 无奈之下，晓棠只得再复制了一些基层官兵，这些死者要么遗言清晰，遗愿强烈，要么身居要职，有很大的价值，要么骁勇善战，有口皆碑，有很多请愿者支持。 再之后，看到大家沉迷于虚拟世界，晓棠、老洪和苏玉都觉得，这种情况跟现在依旧保持的军队编制有关，所以做了调整组织结构的决定，想让大家回归到正常的社会模式。 不过男女比例却严重阻碍了这项工程，三万幸存者里，女性不到五千人，除开有家眷有恋人在安姆或者地球的，光棍男高达一万九千人。 这时候有人提出复制战死者里的女性，跟男性组成家庭，这引发了领导层的激烈争论。 这是个非常棘手的伦理问题，认可这样的事情就意味着将复制人与自然人等而视之。可复制人的身体和思想都还存在着不确定性，需要通过智能终端实时监控，自我认知也是作为原体的衍生，是次于自然人，类似于马古灵那样的存在，跟自然人组成的家庭，显然不是正常的家庭。 但如果将复制人跟自然人彻底割裂，似乎也不是好办法，就像某些雄性激素分泌过于旺盛的家伙要求的那样：“那就给我们这些光棍男造一些活体娃娃嘛，有正常的欲-求才叫正常的社会，我们已经厌烦了在虚拟世界里啪啪啪。” 是制造专供啪啪啪的复制人，还是复生女性，跟男性组成就算不正常，但多少总是个安慰的家庭？ 相比想想就不舒服，而且会触发更多伦理问题的前者，后者自然是更不坏的一个选择。 领导层里分出的光棍派和伦理派争论了很久，甚至波及到了一般人，就在大家意见始终不一，对立日益尖锐的时候，一位女性的遗言拯救了大家。 这位女军官在遗言里明确说到希望自己的克隆体跟某个男军官结成伴侣，如果男军官还活着，不求当妻子，只求跟在身边，像是机器女仆那样的存在就好。如果男军官死了，希望两人的克隆体能生活在一起，然后去赡养双方的父母。 这道门就这么被攻破了，晓棠只能复制出大量女性死者，遗言明确说了的就分配给谁，没说的按照生前大家的了解由谁接收。至于没有目标的，则通过各种社交活动自由搭配。 说得冠冕堂皇点，复制人的大量出现，是想平衡避难所的人口结构，把人们从虚拟世界中尽量拉出来，让避难所不会因为长期沉浸在虚拟世界中而失去人类的活力。 说得直接点，则是光棍男们不满足于在虚拟世界中享受rou-欲，毕竟大家都是意识活性足够高的新人类，虚拟与现实的差距还能分清楚。所以复生出大量妹子，满足低级的啪啪啪之欲。 问题是，大量复制人加自然人组合的家庭出现，并没有把避难所从虚拟世界的深渊里拖出来，反而是复制人妹子纷纷进入虚拟世界，让虚拟生活变得更丰富多彩了，对那些抱着美好初衷的人来说，可是一桩绝大的讽刺。 麻烦还没完，复制人妹子的大量出现，让自然人妹子很不高兴了。女权主义者指责说这是严重物化女性的行为，那些在战斗中失去了爱侣的女性，也抱怨说她们获得爱侣复制人的申请，因为复生妹子的插队，迟迟没有兑现。 这时候晓棠和苏玉的女性意识终于苏醒了，认识到这事对女性的确很不公平，又开始大量复生男性。 这么来回折腾，复制人的数量一下子就增长到了上万人…… 还好，考虑到复制人的生殖能力不稳定，出现变异的可能性很高，自然人与复制人的生育被严格禁止。因为避难所的不确定未来，大家都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诞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对这项规定也没什么抗拒。 也因为这样，夏鸣没有看到除了一大堆复制人外，还有一大堆社会伦理难以定位的自然人与复制人生下的儿女，不然他就要更头痛了。 出现上万复制人，背后既有科学家因为单纯追索未知的奥秘而无视科技伦理，又有一般人为满足“低级堕落”的欲-望而破坏社会伦理，还有回过头想想就觉得脸红的男权女权争执，以及一切努力都没有见效，最终大家还是全陷在虚拟世界泥沼里的颓废。 怪不得晓棠不来见他，从老洪到苏玉，连带下面几万人，都是一副等待审判的模样…… 这个小小的避难所社会，可以说是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意识活性的训练在继续吗？” 夏鸣没有马上做出裁定，再问苏玉和老洪。 “这是我们唯一能把大家拖出虚拟世界的事情了”，苏玉苦笑着说。 夏鸣闭眼，沉心静气，以意识感应整个空间。 意识宇宙里，在他这颗恒星周围，数万颗星辰汇聚成光带，如银河一般铺开。每颗星辰都明亮闪烁，活力十足。 夏鸣松了口气，就这件事还值得庆幸，所有人都没有放松意识活性的训练，除了那些复制人，他几乎没发现有LV1以下的存在，三万人全员都达到了LV3的级别！LV4的比比皆是，比如场中那五颗星辰，他们连成一条线，相当醒目。 身边的老洪，竟然也上升到了LV4，而苏玉，之前他就感应到了她已经突破了LV5，看来她因为受伤，身体的几度替换，让她有了足够的积累。 “大家沉迷在虚拟世界里，也跟这个有关”，老洪却有不同意见。 他认为虚拟世界的完善对意识活性的提升有很大好处，就像当年那部电影，如果在虚拟世界里能感应出真实和虚拟的差别，就能拥有更大的力量，甚至破坏虚拟世界的数据结构。所以大家会热衷在虚拟世界里锻炼内外感知的能力，这跟开发者就形成了对抗，逼迫开发者想尽办法让虚拟世界更真实，从而建立了良性的循环。 “光提升感知和辨别能力是不够的，意识活性会出现很大问题，说不定最终会变成变异博格那样的存在。” 苏玉反驳道：“所以大家每天还是要断开跟虚拟世界的连接，做做运动，体会现实里的时间流速，避免让感知的坐标系被虚拟世界替代了。” “我基本都清楚了……” 夏鸣止住了他们的争论，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下面的方阵已经站得够久，足以让他们的意识完全收束好，再拖下去，大家就会按不住各种杂念了。 夏鸣朝前一步，俯视所有人，苏玉和老洪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不安，挺胸昂首的站到他身后。 “有一件事情，虽然已经晚了9年，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去做。” 夏鸣扫视众人，声音虽低却无比清晰，每个人都能听到。 “那就是……庆贺胜利！” 夏鸣举手，高声道：“为了活着的人，为了死去的人，为了……” 他再看看那些复制人，语调继续昂扬：“为了复生的人，为了所有的人，我们要庆贺胜利！” 说完他拍起了掌，大家先是一愣，之后零零星星的响起，再渐渐汇聚为节奏一致的掌声之潮。 “胜利！” “胜利！” 夏鸣举臂呼喊，苏玉第一个跟上，语调甚至比夏鸣还高亢。 “胜利！” “胜利！” 四万多人都举起手臂，握着拳头，朝天挥动，原本只是机械的回应，一点点变成热烈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