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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之夜,血海深仇 (四)

    慕容煜惊愕不已,“王兄万万不可!储君之位,当由王兄亲子居之!王子洵……”

    “寡人主意已定,”慕容炎打断了弟弟,神色决然,“有异议者,按抗旨罪论!”

    慕容煜在军中的威望甚高,慕容炎的决定可谓是众望所归。吴予诚带头叩首说道:“臣等必定誓死效忠储君,兴我大燕!”众将皆同声附和:“誓死效忠储君,誓死追寻大将军,兴我大燕!”

    慕容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体软软歪下,斜靠在榻上,“好,都退下吧。三弟,你留下。”

    慕容煜坐到榻边,伸手扶住兄长,喉间一阵哽咽,几度张口都说不出话来。他十岁丧父、十一岁丧母,世上最亲的人便是大哥慕容炎。虽有君臣之别,兄弟之情却是无比真挚。自己少时的骑射武功、琴棋书画,每一样都得过兄长的悉心指点。为了支持自己在军中掌权,慕容炎没少花工夫与一帮老臣周旋,一次又一次地压下了“功高盖主”的言论,也从未因此对自己心生罅隙……

    “乌伦,”慕容炎咧嘴笑了笑,无力地说:“我一直想让你活得自由无忧,可眼下却只能把这副担子扔给你……是大哥对不起你……你恐怕,不能只娶一个女人了……”

    慕容炎在位十五年,深知一国之君光鲜尊崇的背后藏着的那许多无奈与辛苦。他在生死关头做出的这个决定,给了燕国一位强有力的继承人,却也剥夺了弟弟一生的自由。

    “……王子洵只有六岁,又是庶出,若是他继位……朝中一多半的人都会不服……”语毕,他猛然又是一阵呼吸困难,这一次,脸色涨紫,全身抽搐,瞳孔发白。

    慕容煜双臂紧紧抱着兄长,大声喊着:“解药!解药配好没有?”

    一名亲兵跑入帐,跪下道:“还……还没……”

    慕容煜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仰起头,硬生生把泪水逼了回去。他无法相信,一个时辰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大哥,此刻竟成了将死之人,可悲的是,自己空有不败战神之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的生命在手中流逝。

    慕容炎抽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行事……太过光明磊落,要……学会变通。凡事……若有不确定,一切……以大燕社稷为先。”他无力地抬起手、放到慕容煜肩上,“乌伦,好好……照顾自己……我若……见到母后……”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发紫的嘴唇停止了翕合,手缓缓地从慕容煜的肩头滑落。

    慕容煜全身不可抑制地簌簌直颤,“大哥,大哥,大哥……”他抱着慕容炎,把头埋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十多年来,因为隔着君臣之礼,这一声“大哥”他只敢藏在心里,此刻,终于喊了出来,可慕容炎却再也听不见了。

    从此,再无人替自己挡下旁人非议,再无人同自己一起追忆母亲,再无人拍着自己肩头、笑着问:又在想着你那位明珠姑娘?

    守在帐外的将领齐齐跪下,头触地面,久久不起。

    慕容煜缓缓起身,拉下发冠,挥刀割下一截头发,握在手中,“我慕容煜对天发誓,必以仇人性命祭奠大哥!”

    ×××

    阿璃睁开了眼,茫然地看着四周,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一架辚辚而行的马车之中。

    车内陈设奢华,东越缭绫织就的披香毯,罗绡纨绮的衾枕,焕然侈丽。车厢顶缀着鎏金镂空的熏香球,一晃一晃地、散发着缕缕清馨香气。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来,整个人尚有些昏昏噩噩,忽觉手臂腿上一阵撕裂的痛。

    怎么回事?受伤了?

    刹那间,她的头脑轰然清醒过来,昨夜发生的一切,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重现着。

    乌伦……墨翎……乌伦杀了墨翎……乌伦变成了慕容煜……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一寸一寸地移向大腿,厚厚的绷带、刺骨的痛。是了,乌伦的铁箭射穿了自己的腿……他的刀抵着自己的胸口……身后,是插满了羽箭的墨翎……

    阿璃痛苦把头埋到双手里,发了出一声悲凄嘶哑的低泣。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帘子被撩开,风延羲袍袖轻扬,身姿优雅地坐到了阿璃身边,英俊的脸上透着一丝疲惫。

    延羲静静望着埋头哭泣的阿璃,良久,缓缓伸出了手,似乎想替她拢拢鬓边的乱发,可又迟疑住,手僵在半空,最终,慢慢地收了回去。

    隔了会儿,他语带戏谑地开了口:“你如今可是在百万大军中取了燕王性命的杀手,名声大噪,被人撞见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岂不丢人?”

    阿璃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延羲,嘴唇微微颤抖着,“慕容炎,死了吗?”

    “嗯,中毒后一个时辰就死了,”

    延羲从袖子里掏出条丝帕,递给阿璃,“跟我们计划的毫厘不差。这种银甲毒,一开始不会有任何症状,让对方疏于防范之际,再迅速毒发。”

    阿璃机械地接过丝帕,脑子里一片空白。依稀记得,当初选用这种毒,为的就是让慕容炎无法觉察中毒,以便自己拿他的性命作为要挟,可是……

    她垂着眼,神情茫然地问道:“墨翎,在哪里?”

    延羲沉默了半晌,答道:“墨翎的尸体被燕军带回了大营。”

    虽然阿璃早明白墨翎难逃一劫,可心底深处依旧抱着一线的希望,希冀着有奇迹出现。眼下听了延羲的话,才终于接受了墨翎真的已死的事实。

    十年来的朝夕相伴,一次次的并肩作战,欢笑、打闹,还有阿璃对着黑雕唧唧呱呱、自说自讲的倾诉,从此,都不会再有。

    得知父母死讯的那一刻,阿璃也曾哀痛哭泣过。可是,毕竟分别了十几年,对父母的印象只有童年时模糊依稀的记忆,所以她虽然伤心,但那种失去亲人的痛彻心扉,竟不及今日这般的清晰。

    最无法接受的,一箭射穿墨翎腹部、致他们于死地的人,竟然是自己朝思暮念、全心全意去信任、与之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的男子。

    乌伦,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一时间,所有的伤心、愤怒、自责,齐齐涌上了阿璃心头,全身气血翻涌、五内俱焚,一股猩甜涌上喉咙,唇角逸出一丝殷红的血来。

    延羲伸手圈住阿璃的肩膀,把她半揽入怀中,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暗自查看着她的脉象。

    阿璃垂下眼眸,脸上泪痕犹在,无力地低喃着,“是我害死了它……”若是自己带走了慕容炎,燕军绝不敢冒然放箭。一念之差,竟害死了她爱若亲子的墨翎。

    延羲的手指从阿璃的手腕上移开,声音柔软地说:“不是你的错。”

    阿璃抬眼看着延羲,“你不明白,我其实……”

    延羲此刻的眼神,褪去惯有阴戾和嘲讽,犹如秋水明波般的清澈和温柔,反倒让阿璃觉得莫名的警惕。她话说了一半,又犹豫地停住,心里自嘲地想着,明知道风延羲是个为达目的什么事都愿做的人,自己却在他面前哀伤忏悔,难不成,还指望他安慰自己?弄不好又被他抓住弱点、加以利用……

    她移开目光,挪动着受伤的手臂,慢慢撑离了延羲的怀抱。

    延羲眸色一暗,松开揽着阿璃的手臂,唇畔浮出一道轻蔑的笑,“不明白什么?不明白你后悔杀了慕容炎?”

    昨夜他从慕容煜手中救下阿璃,抱着她离开之际,阿璃竟然攥着他的衣袖求他拿解药去救慕容炎……

    顿了顿,他冷冷地继续道:“你不是赌咒发誓地说,你最关心的人,是个东越男人吗?为了他,你不惜刺杀北燕国君,如今心愿达成,又后悔什么?人生在世,不可能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同样看重,为了最重要的那个人,牺牲几个次要的,又有何悔?难不成你妄想着事事两全其美,但凡让你看得入眼的男人都要照顾周全?”

    阿璃悲怒攻心,却又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当初自己的确是为了仲奕做出了刺杀慕容炎的决定。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为了保全仲奕的性命,是不是其他的牺牲都算值得?包括墨翎,包括乌伦?

    恼怒的同时,悲伤的情绪反倒被冲淡了,阿璃坐直身子,暂且将伤心之事压至心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恨恨地瞪着延羲,“什么看得入眼的男人?你胡说些什么!”

    延羲盯着阿璃,“昨晚你为何拦着我,不让我取慕容煜的性命?”

    阿璃的眼帘猛地垂下,睫毛迅速地扑闪了几下,“当时追兵已近,你若出手杀他,稍有延误,只能让自己陷入危险。”

    延羲讥讽地勾了下嘴角,“想不到,你倒是会关心我的安危……”

    阿璃打断道:“你不是说过,他要是死了,恐怕激得士气更高?反正现在慕容炎死了,他要处理国丧,就必须撤军回蓟城,你我的目的俱已达到,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你现在,终于有几分杀手的样子了。”

    延羲背靠着车厢壁,语气稍转柔和,目光却依旧紧紧锁住阿璃的表情,“遗憾的是,你给我们留下了个极难对付的敌手。我在燕军大营安排的细作回报说,慕容炎临死前把王位传给了慕容煜。将来他要为兄报仇,说不定会倾举国之力来追杀你我。”

    王位?乌伦,竟然要登基为一国之君……

    “世上认得我是魍离的人不多,只要你的手下口风够紧,他要找出刺杀慕容炎的人并不容易。”

    阿璃嘴上淡淡地说道,心头却满是苦涩。

    经此一事,自己和乌伦注定是缘分尽散,她不能原谅他杀了墨翎,他也更不会原谅自己杀了他的兄长。海棠花前的誓言、情话、缠绵,终成一场幻影。也许,自己原本就不应该、奢求着平常女子的幸福……

    阿璃侧头瞟见车厢壁的案头上放着些绷带药瓶等物,旁边还有一把酒壶。她试着移动了一下身子,大腿上的伤口立刻钻心地剧痛起来。

    延羲坐起身来,“不要乱动。你腿上所中的铁箭擦骨而入,伤口极深,昨夜蘅芜为了拔出箭矢,又不得不割开了些皮rou,最后用了好几瓶冰蕊云芝才止住了血。”

    阿璃摸着腿上的绷带,只觉得五脏六腑里的气息再次紊乱翻涌起来。

    曾几何时,她低声哼唱着“猗嗟昌兮,颀而长兮”的歌谣,手指滑过受伤昏迷的乌伦的脸,轻抚过上面的每一道轮廓。歌中那位擅长箭术的美少年,有着和乌伦一样高大颀长的身材、明亮清澈的双目、举世无双的箭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第一次见他用箭,竟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她伸出手,指着案头上的酒壶,“把酒递给我一下。”

    延羲转身拿起酒壶,递给阿璃。

    阿璃举起来,直接对着壶嘴喝了口酒,呛得直咳嗽,“这……是什么……酒?”

    延羲伸出去相阻的手停在了半空,蹙眉道:“这酒很烈,是用来清洗伤口的,不是用来喝的。”顿了顿,又缓缓说道:“你伤的不轻,此时饮酒只能伤身。”

    阿璃止住了咳嗽,并没有答话,只是放下酒壶,转过头、从车帘的缝隙中打量着车外的天色,“我们是在往越州走吗?追兵都甩掉了吗?”

    “你现在才关心追兵,是不是有些太迟了?”延羲仰靠到车厢壁上,半垂着眼看着阿璃,“我们现在化装成商队,正在去宛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