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思璃别在线阅读 - 莫道知音少 (一)

莫道知音少 (一)

    三月三的上巳节。

    东越云海山又是一季的桃花盛放,千里嫣红,万里飘香。

    一阵风过,花瓣如九天飞雪、漫漫倾落于山下的玉盘湖面,碧底粉妆,道不尽的温柔旖旎。

    桃林之中,传来似水般的流畅琴声,在山湖间环绕不绝,声调绝伦,气势从容中又带着一丝急迫。

    阿璃黑袍银冠,循着琮琮琴音,在桃花林中穿行着。

    “仲奕!”

    她停下了脚步,神情中多了几分释然,眼角却不知为何地泛起了酸意。

    桃树下的白衣男子手指猛地一僵,琴音嘎然而止。

    他缓缓抬起头来,眼中这一刻的释然、欣喜、悲伤,矛盾又真切地交织在了一起。

    “阿离!”他放下琴,急切地站起身来,上前扶住了阿璃的双肩,“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阿璃笑了笑,眼中泪光盈盈,“我怎会忘记跟你的约定?”她抬手握住仲奕的手臂,“你是不是坐在这里弹了一整天的琴,就为了让我能找到你?”

    “我怕你找不到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你现在没有了……”

    仲奕陡然顿住,神色自责。

    阿璃的眼神黯若黑夜。

    墨翎虽是她的坐骑,却是仲奕和她一同养大的,就连墨翎的名字,也是仲奕亲自取的。

    她使劲咬着唇,垂眸沉默良久,蓦地伸臂抱住仲奕,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涌了出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墨翎!它替我挡了一箭……要不是我一念之差,它不会死!它今天还会跟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来见你!仲奕,你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你骂我、打我吧!”

    她好像是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孩,在看见亲人的那一霎那,把积压心间的所有悲伤和怨恨全都发xiele出来。

    仲奕拍着她的肩背,声音微微颤抖着,“阿离,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懦弱无能,不但护不了你,还逼得你铤而走险。你当日不辞而别,我就应该猜到,你会为了我做什么……”

    阿璃哭得声嘶力竭。温泉宫和仲奕赌气一别,恍在昨日,短短数月间,竟已物是人非。无论沧海如何化作桑田,星辰如何变迁移转,墨翎都不会再回到他们身边……

    过了许久,她抽泣着、站直了身子,用袖子擦了擦脸,看着仲奕,“可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写信给慕容煜?刺杀慕容炎明明就是我自己的主意,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仲奕也扯着袖子帮阿璃擦着脸,“谁说跟我没有关系?若不是为我,你又怎会出此下策?”沉默了一瞬,又道:“再说,当时的情况,我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阿璃记起燕国军士想拿墨翎尸体来出气的事,咬牙怒道:“谁敢动墨翎一根羽毛,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仲奕看着阿璃,唇角轻抿了下,缓缓说:“你生气的样子比哭的样子好看多了。”他拉起阿璃的手,“跟我来。”

    两人转过几株桃树,来到一处空地前。

    地上一座微微凸起的坟茔,上面种满了各色的野花,色彩缤纷,在满目粉红的桃林中分外显眼。

    阿璃立刻反应过来,捂着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把墨翎葬在这里,以后,我们每次来这儿喝酒,都能有它相陪。”

    仲奕取过一旁竹席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阿璃。

    阿璃跪在墓前,将酒洒入土,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墨翎,我来了。”

    她把额头贴在茔上,心中悲切地说道:对不起,墨翎……

    杀你的人,我恐怕永远也对他下不了手……墨翎,若我不能为你报仇,你会怪我吗?

    仲奕在阿璃身边坐下,轻按着她的肩头,“墨翎恐怕并不想看你哭泣的模样。”

    阿璃缓缓抬起头来,抹着眼泪,转身从竹席上取过酒壶,自斟自饮了一口,待情绪稍定,才开口问道:“你写信给慕容煜后,他就派人把墨翎送来了吗?”

    “嗯。”仲奕点了点头,“自古便有一条不成文的君子协定,两国交战,不得侮辱敌国阵亡将士的遗体。我既以国君身份请求,他没有理由不允诺。何况,我不相信他真打算拿刺客的坐骑出气,说不定,最初散出的消息只是为了引你现身。”

    阿璃沉默着,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

    仲奕又说:“我听说,你上次在燕军大营也受了伤。我当时动用了一切可能的人力,却也没能打探出你的行踪。”这段日子里,他寝食难安,唯恐收到不详的消息。

    阿璃说:“我杀了燕国国君,自然是要严严实实地躲起来。后来我回了趟宛城,然后又……去了一次北方,所以,没能早些来找你。”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空杯,“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扶风侯死了。”

    仲奕点了点头,“你是为此才去的宛城?”

    阿璃有些怆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他是因为我去了宛城,才丢了性命。”

    她抬眼看着仲奕,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多加份小心。你不知道,最近这段日子我倒霉透顶,因为我而受伤、丧命的人实在太多……”

    她把自己跟延羲之间的交易、合谋刺杀慕容炎、盗取女娲石的事,简单地讲了一遍,只略过了涉及自己女子身份和认识慕容煜的部分。

    仲奕静静地喝着酒,听着阿璃这几个月来的经历。

    阿璃喝得已有几分醉意,掰着手指,挨个地数着,“所以,我杀了慕容炎,连累墨翎失掉性命,自己也被射伤。慕容煜被风延羲打伤,可延羲手下的人也死了不少。然后在宛城,扶风侯死了,世子中了蛊毒,风延羲为了救我,也受了重伤……你算算,有多少人了?仲奕,你说我最近是不是犯了煞?”

    仲奕淡淡地笑了笑,垂眸看着手中的酒杯,“想不到,你竟然是一直跟风延羲在一起。”

    阿璃自嘲地说:“是啊,我竟然一直跟他在一起!”

    她仰头喝了口酒,兀自沉默了会儿,对仲奕说:“仲奕,我跟风延羲的事,之前不是要故意瞒着你,只不过……”

    她停了下来,没有再往下说。

    仲奕放下酒杯,双手交叠于脑后,缓缓地仰面躺下,合上了双眼。

    两三片桃花随风落下,停在了他一身胜雪的白衣之上。

    半晌,他缓缓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不寻常的暗沉,“阿离,你说,我到底有多无能,才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为我身陷险境?”

    “仲奕……”她之所以隐瞒真相,无非就是担心仲奕自责愧疚。以他的性子,什么错都爱往自己身上揽……

    仲奕依旧闭着眼,“因为我,你背叛扶风侯,忍受蛊毒噬心之痛。又被迫和风延羲做交易,行刺慕容炎……而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阿璃放下酒杯,侧躺到了仲奕身边,单手撑着头,“怎么没有?你为我做过的事还少吗?你忘了我们小时候,你是怎样照顾我的?要不是你,我早就被那群老宫人给打死了。还有,这次,为了墨翎,你连国君的尊严都不顾了,居然认下了雇凶暗杀的罪名。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我……”

    仲奕扬起长长的睫毛,看着阿璃,眼中似有水气氤氲,“你怎么了?”

    阿璃咬了下嘴唇,转身躺下,望着头顶的桃花,声音细若蚊鸣,“我昏过去了。”话一出口又后悔起来,不等仲奕开口,便迅速补充道:“那时我身上有伤,又几天没好好吃饭,所以才昏过去的,若是平日,以我强健的体质,肯定不会有事!”

    仲奕侧头看着阿璃。

    阿璃偷偷瞄了仲奕一眼,又即刻收回目光,“我是说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武功高强、四海闻名,怎么可能虚弱到随便就昏倒?说起来,都怪风延羲当时说了些让我发火的话,气得我头晕!”

    仲奕沉默地望了阿璃良久,唇畔慢慢浮出一道温柔的弧度,缓缓转过头,仰望着满树桃花,“早知道风延羲这样讨你嫌,我就不答应让他来东越了。”

    阿璃翻身坐了起来,“他要来东越?”不对啊,他不是忙着和沃朗谋划在暗夷起事吗?

    仲奕“嗯”了声,“他派人送来信函,说打算下个月来越州觐见,随便探望青遥,以慰她丧父之痛。”

    丧父之痛?这算什么借口?风青遥对她父亲就算没有像延羲那样强的恨意,也绝不可能悲痛到要哥哥千里迢迢的来安慰……

    阿璃的心中有些莫名的忐忑和疑惑,可又不想细究,随口问道:“青遥最近怎么样?”

    “你走后大约一个月后,宫里来了几名刺客,潜入了青遥所住的紫清殿,意欲强行劫她出宫。”

    阿璃点了点头,“我听说了。后来呢?”

    她从延羲那里听说,自己离开越州不久,风伯钦就另派了杀手潜入东越王宫。杀手兵分两路,一路意在取东越仲奕性命,一路则负责劫持青遥出宫。

    “幸而她身边有一个武功极好的侍女,才一直拖延到禁卫出现。你帮我部署宫中禁卫时,把大部分的军力都集中到了我所住的温泉宫附近,紫清殿那边的人手并不多。”

    阿璃讪笑了下,“你比较重要嘛。”

    仲奕轻笑道:“是,在你眼中,青遥肯定没我重要……”顿了顿,继续道:“我猜到这些人是扶风侯派来的,担心他会另遣刺客,就让青遥搬进了温泉宫。”

    阿璃俯首看着仲奕,眼神促狭,“你是说,青遥现在和你住在一起?”

    仲奕曲指在阿璃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是又如何?温泉宫里又不止一座寝殿。”

    他重新将双手交叠枕于脑后,有些幽幽地说:“青遥,其实是个表面看起来骄傲、实则内心很柔弱的人。”

    阿璃揉了揉额头,躺回到地上,抿嘴笑道:“原来,你喜欢内心柔弱的姑娘。”

    仲奕闷笑出声,“是,我喜欢柔弱的姑娘,最好柔弱到在我晕倒之前就先倒下!”顿了顿,笑意微敛,迟疑问道:“你最近,可有去看望你的那位心上人?”

    阿璃一手随意地搁在胸前,一手搭在眼睛上,像是在挡着日渐西斜的阳光,低声说:“没有。他马上就要跟别人成亲了。”

    仲奕侧头看着她,“阿离……”

    阿璃嘴角牵出一道满不在乎的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原本就不该起那种念头。像我这样的人,最好一辈子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现在,我不用再担心蛊毒发作,正好周游四海,畅游天下。”

    仲奕凝视着一直拿手挡着眼睛的阿璃,嘴唇翕合了几次,却又沉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