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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总被无情恼 (三)

    紫清殿内,夜灯朦胧。

    青遥的贴身侍女萋萋放下鲛绡帐,向站在窗边的仲奕屈膝一礼后,恭敬地退了下去,关上了殿门。

    室内骤然静谧无声。

    仲奕走到坐榻边,移开上面的几案,正欲合衣躺下,却听青遥的声音从床帐中传来。

    “君上。”

    “嗯?”仲奕抬起头,透过薄薄的鲛帐,隐约看见青遥坐起了身。

    “君上和阿璃,也是幼时在宛城相识的吧?”

    仲奕知道青遥迟早会问起有关阿璃的事,于是点点头,正要开口,却听青遥继续说道:“其实,哥哥已经告诉臣妾了。臣妾只是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臣妾听哥哥说,阿璃那时是暗夷族的奴隶。君上当时是东越国的王子,按理说,似乎有些……不搭边。”

    以往两人同寝之夜,也常常这样隔着帐子,一个在床榻上、一个在坐榻上,聊些小时候的事。时间久了,也成了种习惯。

    仲奕放松下来,笑着说:“有什么不搭边的?寡人那时也不过是个落魄的质子。王后可还记得太子詹最喜欢说的那句话:‘要是哪天陈越开战了,本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砍你的头了。’”

    “太子詹小时候,确实很霸道。”青遥顿了顿,幽幽的低声说:“有时候,臣妾会经不住想,若是那时我们……我们就是朋友,该有多好……”

    仲奕缓缓躺下,双手交叠于脑后,回忆着往事,“王后当时可是宫中最受青睐的姑娘。我还记得,有一次太子詹和王子昂为了争一个你踢过的毽子,在御花园里大打出手。太子的眼角都被打破了,捧着脸在园子里哭叫了许久,最后连陈王都被惊动了。我打架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就算再想跟你做朋友,也没有那个胆量。”

    青遥隐约记起了仲奕讲的故事。

    那时她好像才八岁多一点,可已经出落的玉质芳华,润泽的宛如花蕾般楚楚动人。太子詹和王子昂也不过十三、四岁,但因长在王室,比常人更早晓事,对青遥亦是百般殷勤,鞍前马后地讨好着。

    青遥伸臂环住膝盖,下巴搁在膝头,“可我那时其实很讨厌他们两个。太子詹蛮横跋扈,对宫人们很凶,王子昂争强好斗,总爱找我哥哥的麻烦。每次看他们两兄弟打架,我心里其实可高兴了,巴不得他们出手更狠些……”顿了片刻,她轻声说:“我那时不跟你说话,并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我跟陈国的王子们亲近,也只是为了我哥哥……”

    十年前,延羲虽然是扶风侯府的二公子,但想以庶子的身份在宛城显贵中立足并不容易。他手中没有可用的资金,也没有可调配的人力,侯府中的人力和财力都由他们的嫡母所掌控,而这位嫡母,恰恰是最想取延羲性命的人。

    “哥哥的心思总是藏得很深,有什么事也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可我跟他自小相依为命,又怎能一点也体会不到他的悲喜?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就装作镇定的样子,只顾一个劲儿地哄着我。我被他抱在怀里,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搬到宛城以后,他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暗中集聚自己的力量。他刻意地去接近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子弟,从他们口中获取跟朝政有关的信息,再转为己用,慢慢做成了几笔生意,招揽到一些肯为他效命的人。这些事情,我一开始时,其实毫不知情。后来也是听下人们议论说……说他常常出入宛城烟花之地……我扮作小厮,偷偷地跟了去,见到了哥哥的一个朋友……就是前段时间太后带入宫的那位芙蓉姑娘……”

    “后来我想啊,哥哥想知道那些事情,不一定只有芙蓉才能帮他,我也可以。朝堂上的变动、国君的心意,没有人比宫里的几个王子更了解的……”

    青遥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

    东越仲奕那时只是名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质子,常常被陈国的王子们捉弄欺负。风家的兄妹虽然并不参与其中,但也从不出言相劝,只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在青遥的眼里,这位东越国的王子就像太湖石一样的沉默,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可不曾想到的是,再孤僻的人,其实也会有朋友……

    如果那时候她能上前一步,挡在了被太子詹欺辱的仲奕面前,今时今日,又会有何样的不同?他会不会,也用看着阿璃的那种眼神来看着自己……

    紫清殿中的香炉静静地熏着沉香,镶着玉石的壁带偶尔发出玲珑的叮当声,像在低吟着某种难以成言的倾诉。

    沉寂了一阵,仲奕语气和缓地说:“延羲如今位极人臣,恐怕太子詹见了他也得小心恭敬。王后有这样一位兄长,自当诸凡顺遂、事事如意。”

    青遥揣摩着仲奕的这句话,伸手在鲛绡上轻轻触摸着,斟酌说道:“以前我心里,只有哥哥。但凡对他有利的事,我都愿意去做。可是现在,我……”她的声音有些微颤,缠到了鲛绡里的指甲掐着手心,半晌,轻声说道:“我终归是不会做任何伤害你、伤害东越的事的。”

    话音落下,一颗心却提了上来。

    她虽然说得不算直白,但言下之意,竟是把仲奕放在了比自己哥哥还重要的位置。

    青遥等待着,手指在鲛绡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可仲奕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掀起床帐的一角,见仲奕合衣躺在坐榻上,静默无声。

    “君上?”青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仲奕闭上眼,淡然而柔和地说:“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青遥的手捏着帐角,忽觉得胸中憋闷,兀自出神了片刻,她牵起裙摆,慢慢地下了榻。

    玉石的地砖寒气浸骨,青遥赤着双足,一点点挪到了仲奕的面前。

    仲奕依旧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弯出了两道好看的弧度。

    青遥默默凝视着眼前这张俊逸的面孔。

    刚嫁到东越的时候,她觉得仲奕的脾性有些像大哥延均,行事中有种不愠不火的淡然。可相处的时间久了,才发觉那种淡然只是他用来隐藏自己的面具。

    多少个夜晚,她透过鲛帐、望着从噩梦中惊醒的仲奕,却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在这东越王宫之中,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仲奕的痛。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的父母,可以为了一己之欲,将儿女逼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青遥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仲奕的睫毛。

    仲奕猛地睁开眼,只见青遥穿着件单薄的纱裙,站在自己面前,一头青丝未束未系,垂至腰际。

    他愣了一瞬,又即刻回过神来,陡然坐起身来,胸中隐隐窒痛,不自觉地向内移了些。

    “王后……这是……”

    青遥眸光盈盈,踌躇着问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仲奕仰头望着青遥,嘴唇翕合了几下,继而垂下了眼帘,缓缓说:“夜里紫清殿里的玉石砖地的寒气极重,你快些回榻上躺着。”

    青遥咬着唇,情绪渐渐难以压抑,“你若是因为我哥哥而忌惮我,那晚又何必从刺客手中救下我?你若是想利用我来拉拢陈国、拉拢我哥哥,为何又不肯亲近我?我就是不明白,你既然铁了心地要推开我,为什么又要对我这么好?”

    仲奕一直垂着眼。半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王后多心了。你是我用东越国最尊贵的礼仪迎娶入宫的一国之后,不论这场婚姻是出于何种原因和目的,我都会尽我所能,让你过得安乐无忧。但你一早就知道,我无法亲近女子,所以,有些事,注定是我对不起你。”

    青遥想笑却笑不出来。

    无法亲近女子?

    那今夜坐在他身边、笑语盈盈的那个人,又是谁?

    仲奕仿佛读懂了她的心事一般,“我跟阿璃,是不一样的……我们从小相识,她就像我的……”他顿了顿,自己也陷入了迷茫,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来。

    青遥盯着仲奕脸上的神情,觉得好像有人拿刀戳进了自己的心里面,用力地搅动着。偏生那刀锋又钝的很,搓得她痛不欲生。

    可再痛又能如何?她和她哥哥一样,都是骄傲到骨子里的人。有些话,是永远也说不出口的。

    青遥吸了口气,费力地挤出道微笑来,挪动着已经冻得有些发僵的双腿,转身朝床榻走去。

    “青遥。”仲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青遥骤然驻足,却没有勇气转身去看他。

    仲奕缓缓开口道:“不要因为我,伤了你哥哥的心。延羲是这世上最在乎你的人,也是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也会护你一世周全,帮你另寻一位如意郎君。”

    他说得突兀,可青遥却听懂了其间的含义。

    她微微侧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不是我的哥哥,而是我的夫君。我和他,在神灵面前有过誓言,今生今世,永不背弃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