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思璃别在线阅读 - 之子于归 (一)

之子于归 (一)

    慕容煜派来纳征请期之人,是燕国的长宁侯吴予诚。吴予诚本是慕容煜母家的从表兄弟,自少年时起一直追随其左右,官拜左将军,慕容煜称帝后又被封为长宁侯,论身份和地位,倒也算得上是迎亲使节的合适人选。

    侯府花厅之上,侍从们将燕国送来的聘礼一件件摆放出来,又有一人举着帛书高声念道:“缭绫九十九匹,珍珠九十九斛……”

    阿璃长裙云鬓,姿态端庄地坐在纱帘之后,耐心地听使者念完了冗长的礼单。

    长宁侯吴予诚躬身揖道:“因为婚期已定,时间仓促,其间若有准备不足之处,还望小姐示下。”事实上,燕国如今国库空虚,为了在短短半月中凑齐慕容煜要求的聘礼,着实让他费了不少心思。

    阿璃淡淡地说:“纳证一事,本就更注重形式和诚意,至于送什么东西倒是不打紧。”

    予诚毕恭毕敬地说:“小姐乃是陛下登基后迎娶的第一位王妃,理当郑重其事。”

    他行事向来稳重,又出身名门,文质彬彬,对答间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阿璃今日亦是打定了主意,要拿出扶风侯府人倨傲冷淡的做派,无论遇到任何状况都要装得波澜不惊……

    可听到“第一位”三个字时,她心底那根看不见的隐线还是被触动了,扯得微微酸痛。说好了不再想那些无谓的事的,可那些记忆却如这夏末的暑气般令她烦闷而无可奈何。

    吴予诚并不知道,阿璃和慕容煜曾有过的山盟海誓。

    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不过是他的第一位而已。

    有了第一位,还会有第二位、第三位……

    “除去纳证的聘礼,陛下还吩咐下官亲手送上一物。”予诚侧身将一副玉匣交于侍女。

    侍女将玉匣捧入帘后,奉于阿璃面前。

    阿璃打开匣盖,跃入眼帘的是一支掐着金丝的白玉簪。

    当日在海船上与慕容煜决裂,她愤然掷簪于地,意在了断这段注定无果的姻缘,可惜世事难料,眼下这支簪子还是几经辗转地回到了她的手中。

    阿璃怔然地握着簪子,觉得沉甸甸的满是讽刺。

    曾几何时,这支玉簪寄托了她所有甜蜜羞涩的憧憬与期盼。

    少女情怀,览镜挽发,低眉含羞。金丝缠绕而出的每一道纹路,她都熟悉得犹如铭刻于心。

    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未婚妻,还要送自己这代表着男女定情的玉簪?

    为什么明明知道暗夷族人一生只能一心一人,还要许下非你不娶的誓言?

    纵然是无缘而逝的爱恋,也强过从头至尾充斥着谎言的姻缘。换作前者,她或许还能为曾经的拥有而心怀感恩,可如今就连记忆中的那些甜蜜,似乎也都变了味。

    就算没有那些仇怨纠葛,她想,自己也不可能心无芥蒂地再信任他。

    吴予诚摒息静立着,却始终没有听见阿璃开口说话。

    透过轻柔朦胧的纱帘,他能隐约分辨出这位小姐的身影轮廓,却看不清她的容貌和表情。

    他十分好奇,这个让陛下一再推迟与纤罗公主大婚、不顾宗亲近臣反对也要急着娶回蓟城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

    冗长的仪式结束后,阿璃回到卧房,屏退了侍女,独自歪在榻上发呆。

    “砰!砰!”的急促敲门声突然响起。

    沃朗面含怒意地推门而入,劈头质问道:“姐,你以为一直躲着我就能让我接受这件事吗?”

    因为阿璃的刻意相瞒,沃朗刚刚才知晓了她与燕国联姻的事。

    阿璃起身避开弟弟,站到隔间的雕空木架前,“我哪儿有躲你?”

    沃朗转到阿璃面前,语气咄咄地说:“没有吗?自从侯府表小姐和燕帝联姻的消息传开,你就不见了踪影!我先前还在纳闷延羲大哥何时多出了位母家的表妹,竟没想到会是你!”

    阿璃半垂着眼,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劝服仲奕同意自己的计划已经让她颇费心神,眼下又不得不面对沃朗的质问。可是逃避终究也不是办法……

    沃朗见阿璃蹙眉不语、神情中流露着疲惫之色,心下终是不忍,放缓了声音继续道:“我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这场婚事的意图。对于陈国的朝政,我一向格外留意,你在这个时候嫁去燕国,多半是想为南朝争取更多的时间来集聚力量。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你要去?以扶风侯府的权势,另外找个人嫁往燕国也并非难事。更何况你跟慕容煜本就结下了血仇,他又曾亲自在东海逼得你跳海自尽,你嫁给他,岂不是自入虎xue?”

    阿璃抬眼看着弟弟,伸手抚着他紧拧着的浓眉,似想把它们抹平。

    “你小时候就这样,一着急就皱眉头。你知不知道,你皱眉的样子很难看?”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这一次,我非去不可。至于为什么非得是我,而我又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沃朗拉开阿璃的手,眉头依旧扭着,“这几日我夜观星相,见角宿异像,是恶战即至的征兆。这种时候你嫁去燕国,我终归觉得……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璃闻言笑了,“又来你大巫师这套说辞了。”

    她转身走到榻边坐下,一面取了茶杯茶壶沏着茶,一面说:“不是我不信你,可就算真有什么天数变故,难道我们就一味逃避不成?当年暗夷与世无争,可结果又是如何?我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也不见得就能事事安稳。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以往历经的险境数不胜数,最后也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也有把握得到我想要的结果,你真的不必为我担心!”

    沃朗坐到阿璃对面,有些无奈地问道:“姐,就当是为了我,你能不能不去?”

    阿璃抿了下嘴角,“这种孩子气的话,可不是暗夷的大巫师该说的。那你能不能为了我,不做巫师,老老实实地娶妻生子?”

    沃朗面上一热,抓过阿璃沏给他的茶,低头啜着。

    阿璃又说:“当初你跟延羲合谋算计陈国,我何尝不是为你提心吊胆?可既然是你一心想去做的事,我终究也没有干涉阻拦。就算你对我没有信心,总该信得过延羲的手段吧?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我岂有不成功的道理?”

    沃朗抬眼看了下阿璃,“正因如此,我才更不明白了……难道延羲大哥就真能舍得让你嫁给旁人?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暗夷人一生只能嫁娶一次。”

    阿璃一直不愿沃朗跟延羲走得太近,于是也不辩驳,顺势提点道:“他能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过于相信他。这世上除了他meimei,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只是棋子而已。就连他meimei,他也不是没有利用过。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他身边跟着那个芙蓉姑娘?她对延羲如何,你和蒙卞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延羲也未尝没有给过她希望。到后来,还不是被他送给了太子詹?”

    沃朗沉默住。

    自从上次知道了延羲刻意隐瞒了阿璃落海一事,沃朗对延羲牢不可破的信任已经出现了一丝裂痕。尽管他极力想说服自己相信、延羲所做的一切只是另有隐衷……

    阿璃研究着弟弟的神色,觉得自己多年的苦口婆心似乎终于有了些成效,不禁暗暗欣喜。

    心思翻转间,她突然有了主意,起身去里间拿了个黑绒袋子出来。

    “这是什么?”沃朗疑惑地接过阿璃递给自己的袋子,解开了系带。

    袋子里是厚厚的几叠金叶子,露出的一角反射出灿灿的光亮。

    阿璃略压低了声音,缓缓说:“我现在答应了跟延羲联手,但不代表能一万个放心他不会再伤害仲奕。等我在蓟城救出仲奕的家人,我希望你能带他们避开延羲的耳目,乘船去东海。”

    她看着沃朗手中的金叶子,“原本我打算自己暗中招揽些人来帮忙,可此事事关紧要,若是旁的人,我还真的不放心。你如今在族人中威望极高,陈国这里也有不少出身暗夷的人在帮你做事,所以我想,干脆让你来帮我。”

    她与沃朗毕竟是血亲,对他的信任不比旁人。再者,沃朗在暗夷的地位举足轻重,即使出了什么纰漏,延羲也不会舍得跟他翻脸。

    沃朗思索一瞬,抬眼看着阿璃,“东越仲奕的家人?难道也包括青遥公主?”

    阿璃点了点头。

    她的主要目地就是要送走风青遥。

    沃朗说:“可如果我们就这样送走了青遥公主,一定会触怒延羲大哥。”

    阿璃喝了口茶,“我管他怒不怒。青遥是仲奕的妻子,自然是该跟着他的。再说,因为延羲逼小越王禅位的事,青遥早就同他闹翻了,估计根本就不想见他。”说到此处,她笑意促狭地睨了沃朗一眼,“这事,萋萋早告诉过你了是吧?”

    沃朗的脸又红了,低头默默地把绒袋收了起来,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

    他跟阿璃虽是亲姐弟,但二十年来聚少离多。

    在暗夷重逢时,他曾许诺过,要帮jiejie解开身上的蛊毒,可摸索数年一直也找不出办法,心里总揣着份愧疚。眼下阿璃难得有事相求于他,沃朗自然乐于应承,即便是他因此要站在跟延羲对立的一面。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

    沃朗最后踌躇了再三,对阿璃说:“姐,有些事,我一直不敢问……有时候,我想,或许你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你既然那么在意东越仲奕,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又一同在东海生活了三年,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他?”

    阿璃差点被茶水呛到,用手背使劲摁住嘴,缓了口气,说:“你瞎说些什么?我跟仲奕做了十几年的兄弟,他从来就没把我当作过女人,我也不可能对他生出什么念头来。更何况,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

    沃朗咀嚼着阿璃的话,“你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妻子?”

    阿璃有些着恼,肃容说道:“仲奕对我来说,就如同你一般,是我愿意用性命去维护的亲人。你再不许胡说!”

    沃朗只得讪讪地住了口。

    姐弟俩都有些沉默,似乎谁都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过了良久,沃朗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阿璃:“我记得在宛城的时候,曾有一次用巫术探过你的一支玉簪。送你簪子的男人,跟你有夫妻之缘。而你,却会因他而死。jiejie,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人倒底是谁吗?”

    阿璃的睫毛不为觉察地微颤了下,手指圈紧了茶杯的边缘。

    “那个人,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