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恨阻从容 (五)
卧房中红烛明艳,映出一圈圈温暖的橙色光晕。 阿璃发怔地盯着床榻上喜庆鲜红的香毯衾枕,只觉这一切荒谬的可笑。 可这,又偏偏是她自己的决定…… 或许,她应该听沃朗的话,不管不顾地逃走,大不了豁出性命去拼杀一场,也胜过活得这般不自在! 她仰头又喝了杯酒,疲倦地合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烛光中蓦地多出了一道身影。慕容煜不知何时,已进到了屋内。 阿璃的双颊因为酒意有些微微泛红,左边的一侧更有些红肿,裴太后那一掌留下的指印尚隐约可见。 慕容煜缓步走到阿璃身边,伸指轻轻碰了下她的左颊,“还痛吗?” 阿璃身子僵硬,装作倒酒避开了慕容煜的触碰,“没事。” 慕容煜的手上裹着药纱,手腕上还有一道极深的旧伤。阿璃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了目光,沉默地给自己灌着酒。 慕容煜说:“你刚才受了内伤,不要喝那么多酒。” 阿璃低头晃着酒杯,“没关系,死不了。” 慕容煜从食案上另取了酒壶,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握在手中,却一直没有喝。 他沉吟了会儿,“你跟风延羲……” 很明显,延羲并不知道阿璃会偷偷送走青遥,而青遥对阿璃也并不友善。从表面上看,阿璃似乎是做了件与风氏利益相悖的事情。而三人间的关系,也绝不像是血脉相连的表亲。 慕容煜攻下越州之后,曾让人暗中打听过有关阿璃的事。其间听过一种传闻,说阿璃当初进宫侍奉东越仲奕,是风延羲一手安排的,为的是在风青遥有可能失宠的情况下,依旧能维持跟东越王室的联姻。 可当年阿璃在峤州决然跳海,证明她跟东越仲奕之间绝非逢场作戏。而她和风延羲的相处,也亲密随意,并不像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慕容煜从小跟随父亲兄长身畔,耳濡目染地学着如何辨人识心、察颜观色。十几岁起就开始坐镇帷幄,调兵遣将的过程中更是磨练出了过人的洞察力。可眼下,他却没把握猜透阿璃的心思…… “我跟延羲的事,陛下不必cao心。”阿璃出言打断。 她喝了口酒,似笑非笑地说:“谁家的兄妹没有口角之斗?只是我们更习惯动手而已。”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沉默下去。 火红的喜烛在壁帘上投下了两道交叠在一起的人影,相依相偎。 阿璃深吸了口气,转身看着慕容煜。 她神色清冷,五官线条有些紧绷,“我听说,你这几年过得很辛苦。” 慕容煜心头一颤,不敢确信地抬眼看着阿璃。 阿璃继续说:“燕国如今国库空虚,连救济灾民的钱都拿不出一分来。没有钱救助灾民,只能逼得他们暴乱造反,而这样的话,你又需要扩充军饷出兵镇压。”她顿了顿,说:“我的陪嫁中有三百万两的银子,只要你肯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可以把这些钱都交给你。” 慕容煜的神情中似有失望,但还是问道:“什么条件?” 阿璃说:“第一,我有一个远房的小表弟,名叫林崇。我曾答应过他父母要一直照顾他,所以我想把他留在身边。可他快满十二岁了,住进后宫恐怕是不太方便,你能不能找个法子把他留在王宫里?” 慕容煜稍作沉吟,“这不难办。他与洵儿年岁相仿,我可以安排他住在东宫陪伴洵儿。你平时要见他也很容易。” 阿璃想起那个容貌酷似慕容炎的孩子,胸口有些发堵,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你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阿璃低头盯着酒杯,手指在杯沿边无意识地摩挲着,好半晌,才开了口:“你跟我的这场婚事原本就是场交易。我嫁给你,是为了换回青遥。你娶我,是为了跟扶风侯府联姻,稳定你和南朝的关系。既是交易,那便不必有……不能有……” 她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想说的几个字,怎么也吐不出来。 慕容煜从阿璃的神态中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嘴角牵出道略显苦涩的弧度,低声说:“你放心,你不愿意的事,我绝不勉强。” 阿璃清了清喉咙,迅速说道:“第三个条件。我虽然是你名义上的王妃,可手里并没有什么实权。我要你暂时将执掌后宫的权力交给我,直到你迎娶了正宫王后。” 慕容煜圈着酒杯的手指骤然紧了紧。 他把酒杯放回案上,手扶着案角而立,低头不语。 阿璃见慕容煜一直不答话,以为他是在犹豫,毕竟这件事牵连颇大,不同于前面的两条。 想了想,她解释道:“并非是我在觊觎着什么,只是我初来咋到,又是在这里不怎么受欢迎的南朝人,不得不为自己争取些实权,免得受你们燕国女子的欺负。等纤罗公主入宫以后,我自当将执掌后宫的大权交出来。” 慕容煜的眸中压抑着黯然。 “阿璃,”他的声音有些哑,“我和月氏国的公主……” 他的语气中饱含着歉疚与惶恐,还有一种难以言绘的深深痛楚。 这种痛楚,仿佛共鸣共振般,让阿璃封藏于心底深处的一根弦、在这一瞬铿然断开。 她有些情绪不受控制地截然打断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你不用解释什么!” 她的态度,却让慕容煜突然有了勇气。 他猝不及防地捉住了她的手腕,“阿璃,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隐瞒身份!我曾经好几次想把实情告诉你,可又担心……担心你知道我订了亲……我那时急于攻打南朝,就是为了有能力退掉和月氏的亲事!” 阿璃甩开他的手,背转过身,声音中一丝愠怒,“我都说了,让你不必解释!”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只觉得自己此刻心跳如鼓,可浑身的血液却在发凉。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墨翎死了,慕容炎也死了。她和他,也再也回不到过去! 如果没有这些阴差阳错,如果一切可以重头来过,如果他能早一点告诉自己真相……
可惜,没有如果。 慕容煜从身后猛地拥住了阿璃,双臂收得紧紧的,用黯哑到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说:“我必须解释。阿璃,我必须解释……如果你真的不在乎我,又为何会因此而动怒?你生气,是因为你心里还有我……你说过的那些狠话,都是故意气我的,是不是?” 阿璃浑身颤抖,嘴唇开合了几次,却因为喉间的哽咽而说不出话来。 慕容煜贴在阿璃耳边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祁州许下的誓言?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 阿璃的指甲狠狠掐着掌心,直至鲜血淋漓。 她咬着唇,冷冷开口道:“当日在东海,我苦苦相求,你却执意要逼死仲奕。你若当真顾念旧情,又何以把我逼到绝境?” 慕容煜缓缓说:“你没有体会过,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惨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痛。前一刻还在跟我谈笑风生的大哥,一转眼就毒发身亡、形骸扭曲……”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字字清晰地说:“我承认,是我逼得东越仲奕在东海自尽,也明白你因此而恨我入骨,可我,还是不后悔!” 不后悔…… 阿璃双目紧闭,身体簌簌直颤。 慕容煜不禁心生怜惜,整个人也变得柔和起来,下巴轻轻摩挲着阿璃的鬓角,喃喃说道:“阿璃,我跟东越仲奕之间,是男人对男人的争斗,就如同战场上的厮杀,半点由不得自己。你如果不能理解,也因此无法原谅我,那我无话可说……可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自始自终从未变过。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都绝不会放弃。” 慕容煜的怀抱温暖而坚实,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味和男子身上独有的阳刚气息。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阿璃似乎忘记了汕州那夜的恶战,忘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墨翎,忘记了自己用毒箭射向慕容炎的那一刹那,只想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来慰藉自己的孤独寂寥无依…… 可一瞬的时光,稍纵即逝。 她睁开眼,从慕容煜的怀抱中撑离开来,神色清凛地说:“我的第三个条件,你倒底答不答应?” 慕容煜的手臂颓然滑落。 他费力地牵了牵嘴角,笑得有些无奈,“我的后宫里只有你一个人,自然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我要的是执掌后宫一切的定夺大权。” “好。随便你管这叫什么……” 阿璃沉默了会儿,说:“那好,既然陛下都答应了,我也会遵守约定,如数奉上那三百万两。” 慕容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答应你的条件,不是为了跟你作交易。你向我提任何要求,只要在我能力范围,都会替你办到。” “既然如此,”阿璃缓缓伸出手,指着房门,漠然说道:“夜已深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寝宫休息吧,恕臣妾不相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