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拭泪相看是故人 (一)

    吴予诚最终将庆典安排在了宫城附近的镜湖畔。

    镜湖连着樊江,湖面宽广,四周有楼台阁榭、格调高雅的茶坊酒肆,是宛城世家子弟平日里呼朋引友、最时常出入的场所。

    为了制造出与民同乐的气氛,予诚让府尹将镜湖周围比较有名气的酒家掌柜召集起来,吩咐他们各自备下游湖画舫,泊于湖中,再在画舫里安置下酒案坐席,供游人饮宴使用。

    吴予诚做事一向细致缜密,思量着虽然是以国君之名安排庆典,但酒食游船皆由商户自家准备,就算中间出了什么纰漏,也不至于损了朝廷和陛下的颜面。

    上巳节这日,慕容煜携近臣官员,登上了镜湖畔的楠楼。

    楠楼原名登峰楼,乃王室敕建,主体采用金丝楠木而筑,因而被宛城百姓称为楠楼。

    楠楼倚水而建,分上下三层,每层楼临水的一面都有一个向外略微延伸的栏台。从最高一层处望出去,恰能将镜湖的全景尽收眼底。

    慕容煜和阿璃站在三楼的栏台之上。

    阿璃今日打扮素净,青丝间只挽着只金丝白玉簪,身上裹着件素色的斗篷,倚着栏杆,向外望去。

    湖面上大约停了七、八座画舫,挤满了游人。又有三三两两的舟艇游船穿行其中,像是城中富贵人家出游用的私船,装扮的金翠华丽,偶有笙歌丝竹之声由内传出。

    湖岸上已有迎春花开,夹杂于抽芽的柳树之间,随风摇曳,彰显着春意。

    侍者上前为慕容煜和阿璃斟酒。

    慕容煜执起酒盏,凭栏而立。

    第一杯酒,他仰头一饮而尽。第二杯酒,他抬手缓缓洒入了湖中。

    湖面上掌声雷动,夹杂着欢呼人声。

    三日前,阿璃带来的那三百万两银子已由府尹分发至河朔灾民手中,一时间,民意沸腾,之前对朝廷的诸多怨言亦有了扭转之势。今日燕帝又携王妃亲临镜湖,与民同庆佳节,更增加了安抚拉拢降民的效果。

    慕容煜穿着身蓝色的锦袍,外罩黑貂大氅,气质尊贵却不显得骄奢。他身姿英武地立在栏边,俯瞰湖面,引得画舫中游人竞相挤身探头,争相一睹当世战神、燕国国君的真容。

    慕容煜将酒盏递还给侍者,微笑着看了阿璃一眼。

    阿璃早听予诚讲过庆典的步骤,遂执起酒盏,站到慕容煜身侧,照他刚才的样子,先自饮一杯,然后洒酒入湖。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慕容煜和阿璃并肩而立,又再饮过一巡酒后,在栏台设下的酒案后坐下。

    阿璃握着酒杯,目光越过雕栏,怔然地望着来往的舟艇。

    慕容煜留意到阿璃今日似乎有些神情恹恹,开口问道:“阿璃,你在想什么?”

    阿璃收回目光,弯了下嘴角,“没想什么。只是这里的景致我从小便很熟悉,今日跟你来故地重游,觉得挺有感触的。”

    她打起精神,抬手指向东面的一座红楼,说:“那座红楼叫望月楼,是宛城有名的酒楼,一般人可是进不去的,官衔超过六品以上的,方才有机会订到位子。”

    “旁边那处稍矮些的、黑檐白墙的庭院,以前曾是陈国庆阳侯的私宅。庆阳侯是当今陈王的叔祖,为人极好风雅,他这座私宅的后花园,在宛城也是出了名的。他让工匠按照四季花卉的不同颜色,层层栽种,由紫转蓝、再转红,从远处看去,倒像是雨后的七色彩虹一般,所以宛城百姓都管这园子叫七彩园。我小时候,曾偷偷翻墙去瞧过一次,果真好看的很。”

    那时她刚刚习武,翻墙的功夫并不比仲奕好很多,只能踩着他肩膀才能勉强够着墙头……

    慕容煜听阿璃娓娓讲述着宛城旧事,眸光渐渐深邃起来。

    阿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中断了讲述,低声道:“你盯着我干嘛?”

    慕容煜垂目喝了口酒,缓缓说:“我在想,若是我能早一点遇见你,该有多好。”

    他的视线扫过楼外的景色,继续道:“如果你我相识于少年、结伴出游,我便能陪你做许多的事,拥有许多共同的回忆。逛酒楼也好,翻墙也好,你回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都有我的影子在里面。”

    他顿了顿,望着阿璃,“我甚至想过……要是小时候,王兄也送我去陈国做质子,我是不是就能早一步遇见你?”

    阿璃脸上的笑意敛去,嘴唇轻轻翕合了下,沉默了一瞬说道:“净说些傻话。”

    慕容煜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讪讪地移开了目光,眉头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扪心自问,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样的心态算不算妒嫉。

    可即便是了,东越仲奕也已经死了,再让阿璃想起他,又有何益处?

    阿璃凝视着慕容煜,被他的神情搅得心微微抽痛。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握着酒杯的手背上,轻声打趣道:“你也不想想,你比我大了八岁,就算我小时候真认识了你,恐怕你也只当我是小丫头片子,见着我还嫌烦呢!”

    慕容煜望向阿璃,唇角不自觉地牵起。

    他放下酒杯,把阿璃的手握在掌心,揶揄道:“恐怕会是你嫌我老吧?”

    阿璃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也有可能。”

    两人双手交握,相视而笑。

    湖面上传来一阵琴声,悠悠扬扬、清越婉转。

    顷刻之间,将周围其他杂断续的声响尽数掩了下去。

    那琴声并不高昂,先是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潇洒,继而铮然起音,高亢激烈,最后又转为低吟慢哦,夹杂着一缕悲凄之意,兜兜转转、如泣如诉。

    慕容煜握着阿璃手指,只觉得冰凉浸骨,关切地问道:“你手怎么变得这么凉,是不是觉得冷?”

    阿璃摇了摇头,极力控制着不让目光移向湖面。

    她身体有些发僵,费力笑道:“倒不觉得冷,只是突然有些疲倦,想是上次中的毒虽然解了,身体却还有些虚弱。”

    慕容煜把阿璃的手捏在掌心,轻轻揉搓着,“此处楼高风大,待久了恐怕会着凉。”

    他召来吴予诚,低声询问了几句,转头对阿璃说:“庆典余下的部分并不需要你一定在场,该露的面也露过了,不如我让人先护送你回宫吧。”

    阿璃轻轻点了下头,神情怔忡。

    慕容煜吩咐近身侍卫,“项虎,带着你手下的人,先行护送王妃回宫。”

    项虎是禁军副统领,长得跟雷鸣一样,也是身材魁梧、燕颔虬须,闻言拱手揖礼,“是!”

    阿璃扬起眼帘,“不必。”

    她整理着思绪,说道:“这里人多,且又位置招摇,还是多留些人保护陛下的好。此处留行宫不远,项统领又武功高强,由他一人护送我乘坐普通马车回宫便是。随行的人太多,反而引人注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慕容煜沉吟片刻,觉得阿璃说得也有道理,便对项虎说:“再带上两个得力的人,务必将王妃安全送回宫。”

    项虎适才听王妃称赞自己武功高强,瞬间精神抖擞,连声音都提高了一倍,“末将遵命!”

    慕容煜扶着阿璃站起身来,嘱咐道:“回宫后好好休息,记得传御医来看看。”

    阿璃低声应承着,从慕容煜掌中慢慢抽出手来,对他屈膝敛衽一礼,转身越过起身恭送的一众官员,跟着项虎下楼而去。

    为了不显得招摇抢眼,项虎在阿璃的授意下,找了辆随行官员的旧马车来。

    他扶着阿璃上了车,自己撩袍坐到车夫身边,又安排了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地骑马相随。

    阿璃入了车厢,迅速解下披风,目光在车内环视了一圈,停留在靠垫边的一个镂银暖香炉上。

    她一手拿起香炉,一手掀开窗帘,待马车行过一个路口时,瞅紧机会,将手中香炉掷向路边熙攘的人群。

    “啊呀!”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被砸到了头,捂着脑袋破口大骂道:“狗娘的,谁砸老子!”

    阿璃出手极快,谁也没瞧见那香炉倒底是从何处飞来的。

    被砸的商人不依不饶,捉着身边行人的衣襟,挨个问着。

    几个被捉住的人也是脾气火爆,推推嚷嚷地开始对骂起来,周围开始渐渐地聚集起一圈看热闹的路人。

    跟在马车后面的禁军侍卫,因这突如其来的喧闹争吵而警觉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群中的几个闹事者,待确认这不过是寻常街坊口角后,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就在他的注意力被争执吸引的一刻,阿璃缩着身子,挑开车后门帘,身法迅速地轻盈跃下,瞬间隐入了往来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