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噬人****（3）
如果那些自动灌进紫彤脑海的信息没错，她现在姓柳，父亲柳明是江南富商。柳明有六房妻妾，子女十八人。她是二夫人的女儿。二夫人死得早，只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柳青，今年二十五岁，已嫁为人妇。小女儿柳玥，也就是“紫彤”，今年十七岁，还未谈婚论嫁。 本来柳玥长花容月貌，加上花家又家财万贯，找个婆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 柳玥是个傻子，或者说，有自闭症。 从小柳玥就没说过一句话，每天直愣愣地跟在jiejie或保姆后。让她吃饭她就吃，让她睡觉她就睡，让她走路她就走。就像被人cāo)纵的傀儡一样，生活可以自理，却什么都不懂，倒也不惹事。 但别人不知道的是，柳玥的大脑就像一台高功率摄像机，将她平常所看到的听到的，全都一点不落记了下来。又在紫彤昏迷的时候一点不落，全部输进了她的脑海。 妖魔鬼怪还不够，还玩穿越，紫彤心想，老天到底要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才肯罢休…… 她很想哭，可是她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她就想过点安定子，为什么这个目标总是遥不可及呢？ 很突然的，旁边传来道惊讶的声音：“老天开眼，meimei，你，你的体好了！” 这话让紫彤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世界。 柳玥是个严重自闭症患者，自闭到了连上厕所都必须听别人口令的地步。真的柳玥根本不可能像我这样，主动跑到镜子面前看自己的模样。 可傻了十七年的女儿突然变正常，任谁都会怀疑。被西医中医和巫医联手折腾了好几天之后，紫彤终于见到了柳家的主人，柳玥的父亲，柳明。 柳明祖籍福建，十岁逃荒到上海，二十岁开始发迹，五十岁成为巨贾，因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所以大家叫他柳先生。 “你的名字？”问了紫彤一番体舒不舒服之类的话后柳明问她。站在书桌旁，手拿毛笔，一副专心作画的样子。 紫彤微怔，随后敛神，小声答：“爸爸，我叫柳玥。” “柳玥？”这回答让他很不满意，因为他笔锋顿了顿，“这么说来，女儿变成常人，老夫应该高兴？” 字字隐藏着杀机。 一个经历过上海滩腥风血雨洗礼的老人怎么可能轻易相信自己的傻女儿一夜变正常的童话？ 虽然周围几个仆人谦卑地低着头，紫彤还是能觉察出他们散发出的阵阵杀意。她想，只要柳先生一声令下，那些人就会一拥而上，将她这缕藏在柳玥体中的幽魂揪出来毁掉，即使伤到柳玥的本体也没人在乎，横竖柳家有那么多孩子。 “爸爸……”这种时候，说得越少越安全。 “你可知何为替魂之症。”画笔在宣纸上游动得如行云流水般，他在步步试探紫彤。 紫彤摇摇头：“不知道。” “替魂之症么，就是垂死之人被山精妖怪孤魂野鬼占据体，从此变成另外一人。”他抬眼朝紫彤看了过来，“柳玥，你是妖，还是鬼？” 后背渐渐渗出一层薄汗：“我是柳玥。你是我爸爸，苏夫人是我mama。” “柳玥？”他笑了，手下的笔却寥寥几笔画出了一棵苍松：“妖孽，不要以为了解些柳家的事，就能骗得了老夫。来人……。” 紫彤忙大跨一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袖子，挤出怯生生的眼神：“爸爸，我真是柳玥。爸爸，我记得mama临死前您对她说，有您在一天就没人欺负我。爸爸，以前我并不傻，什么都懂，什么都记得，就是不能说话。爸爸，您相信我，我是您的女儿柳玥。不管爸爸吩咐什么，柳玥都会尽全力做。” 他再笑，眼睛瞥着紫彤，半晌才缓缓道：“既然你愿意做柳玥，那就老实做，一个听话的女儿好过一个傻子。但老夫不缺女儿，你懂吗？” 紫彤本就父母亲缘薄，运气不好她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摊着个慕虚荣的爹，非要把她嫁给六王爷，然后摊上那一系列倒霉的事。 没想到穿越一回依然碰到个冷血爹。从柳玥体发生变化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多天，柳明看都未看过柳玥一眼，他才不关心他的傻女儿。说这些话无非不过是警告紫彤乖乖为他所用，不然他可不管她是妖怪还是他女儿，一样会把她除掉。又或许他还拿不准她是什么东西，所以还不清楚该如何处置她。 “爸爸……”她哽咽了一下，力求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他扯回了衣袖：“出去吧。” 出了门，双眼通红的柳青立刻扑上来抱住她，似乎根本没料到她能安然无恙出来一样。 柳青和柳玥的母亲原是柳府上的婢女，给柳明做了妾，子十分懦弱。柳青遗传了母亲的懦弱和善良，从小什么都被别人安排，包括她的婚事。 但她却是唯一对柳玥好的人，在这个又大又冷的柳家，只有她和柳玥相依为命。 姐妹俩的母亲死得早，家里孩子又多，柳玥可以说是柳青亲手带大的。帮柳玥更衣，洗澡，喂饭，这些事都是她亲自做。这么多年，不管柳玥多傻，柳青从没让柳玥受过一点委屈。要不是柳青，说不定傻乎乎的柳玥早“发烧夭亡”了。 对于柳玥来说，有柳青这么个好jiejie是何等的幸运。柳玥变成正常人，真心觉得高兴的恐怕只有柳青。柳玥被柳明召见，生死未卜，唯一担心的也只有柳青。紫彤喜欢她，不光因为柳玥的记忆告诉我柳青是多么惹人，也因为柳青是个好jiejie。 “爸爸说了什么？”听紫彤没说话，她主动问。 紫彤冲她笑笑：“姐，没事。” “没事就好。”她又哭了起来。 紫彤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jiejie别哭了，哭肿了眼睛我怎么向姐夫交待？” “嗯……”她又哭又笑。 接下来紫彤只能耐着子做柳玥。 柳青和柳玥住在本家大宅的副宅，仆人都是本宅的分派的，规矩众多，紫彤少不得将那些大家家规领教了一番。虽然还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但实在闷得很。每天的娱乐无非是和柳青喝喝下午茶，聊聊读书心得，偶尔弹弹钢琴。 要是这样过十年，不，五年，她就会憋得疯掉。但柳青很享受这种生活状态，她醉心于研究烤华夫饼干，红茶加的比例，帽子上的花边……明明是二十五的年纪，子却像七十岁的英伦老太太一样沉静，犹如一滩泛不起波澜的死水。只有在提起她丈夫王亮的时候，脸上才会浮现出年轻女特有的绯红。 王亮家境贫寒，因为聪明能干被柳明相中招为女婿。婚后半年就被柳明送到英国留学，同时打理柳家在欧洲的业务。新婚夫妻分离是最痛苦的事，不过柳明答应等欧洲的生意上了正轨，就让柳青前往欧洲同王亮团聚。抱着这样的小希望，柳青才快乐地围着华夫饼，红茶，蕾丝花边打转。 呃，真是受不了幸福的小女人。 但柳家将事业扩展到欧洲的打算落了空，在紫彤变成柳玥后一个月，因欧洲战况吃紧，柳家决定撤回所有业务。没成想，那个王亮竟然私吞了柳家在欧洲的投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柳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连几天都沉着脸，害得家里的气氛也布满了紧张的气氛。 几年独守空房，苦苦等待的丈夫却卷走家里的钱财跑路了，这打击实在太大。 柳青水米不进，高烧不退。短短三天时间人已经瘦得脱了形，躺在那层白色锦被下面，倒好像连那层锦被的重量都承不住了的样子，脸深深地陷在枕头里，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两颊旁边的头发失去了以前温润如墨玉的光泽，干枯如杂草。 紫彤捧了碗粥端到她嘴边，劝道：“jiejie，你吃一点，那样的男人要来也没用，天下好男儿多得是，meimei我保证给你找个更好的。” 柳青依旧闭着眼，干裂的嘴唇动也不动一下。 这几天无论紫彤怎么劝她都是这个样子，像个死人。别人也一点办法没有，她打定主意要饿死自己。 紫彤不理解，为什么有的女人会因为男人要死要活，白白浪费大好世界和时光。像王亮这样的男人，拿来何用？ 紫彤不知道怎样劝柳青是最有效的，但她知道必须让柳青吃东西。 紫彤实在忍无可忍，也就是对柳青，换别的姐妹这颓废，她早一杯冷酒泼过去把她泼醒。 紫彤霍地转过，端起丫头手里的粥，大步就奔到柳青前。一手将她从上揽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上，把粥碗凑到了她嘴边，大声骂：“人家都把跑了，你就不能长点志气？要死要活，还妄想求他回来不成？男人没有了你还是柳家二小姐，尊严没有了你一辈子抬起头。” 大概因为紫彤的语气太不善，柳青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她，眼泪便如散了线珍珠般从眼角往下滚。 “喝！”紫彤把碗沿往她嘴里又挤了一下。 她倔强地咬着牙关，还是一口粥也灌不进去。紫彤狠了心，把她往上一推，碗丢给一旁的丫头，站起：“喝不喝，命是你自己的，你不要谁也管不着。” 说完上披肩出了门。 比起副宅的冷冷清清，主宅闹多了。仆人们忙进忙出，谁会在意婢女的女儿是不是躺在上等死呢？ 紫彤一把推开拦路的仆人，推门进去，开门见山对柳明道：“爸爸晚上好，jiejie不吃不喝，请您去看看她，陪她三天。” 他朝紫彤看了一眼：“为什么？” “因为她是您女儿，她现在决意求死，她没母亲，您不陪她度过最难熬的子，还有谁呢？” “很好，”听紫彤这么说他再次抬眼看了看她，“柳青是老夫的女儿，老夫自会心疼她。你呢，柳玥，这阵子你做事低调，是想留在柳家的样子。现在跑来替柳青说话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是聪明人，为什么做蠢事？” “我是柳青的meimei。” “meimei？”他含住烟嘴又吸了几口，才慢慢说道，“小鬼，想必你生前受了不少罪，才如此留恋我柳家的荣华富贵。” 老狐狸，看样子他已知道紫彤是什么东西。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看他接下来想演什么戏。 “想不想一直做我女儿。”他问。 谁稀罕做他的女儿，紫彤心想一定得找个机会逃走。不过眼下她还不得不对柳明虚与委蛇：“老爷怎么知晓我的份。” “这你别管。只要你以后听老夫的话，帮老夫做事，以后老夫定然拿你当亲生女儿般好好对待。” “老爷，你太抬举我了。我是一个小鬼，上辈子穷死的，没半点本事，哪堪重用？” 柳明没做声，连头也没抬。 忽然，毫无预兆的，紫彤的脑袋掠过阵撕裂般的疼，像有把锯子在来回拉一样，疼得她登时就捧着头跪在了地上。 “没有东方先生下的骨血引，老夫哪敢让你这小鬼呆在柳家。体发肤受之父母，”柳明轻声一笑，“你既附在柳玥上就得受老夫牵制，老夫让你生便生，死便死。小鬼，柳家的饭不是白吃的。” 只要是人就有恐惧，能战胜内心最深处恐惧的人有很多，可柳青不在此列。 经过柳明三天陪伴，柳青终于肯吃东西。柳青虽然笨，这点她还是明白的。停止绝食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害怕柳明父权的威，连死都不敢死。 但柳青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怜悯也好，良心发现也好，柳明总算发了那么一点点善心，安排柳青和紫彤到雁dàng)山游玩散心。 事实证明，心不好时旅行不是个好主意。折腾到雁dàng)山，头五多天柳青都缩在房间里睡觉。到了第六天，紫彤硬拖着柳青出门陪她爬山。 雁dàng)山景色虽然很美，山很青，天更蓝，但路也难走得多。沿着长满茅草的石道爬了一早晨，她们终于在向导的带领下到了大龙湫。 扒开芦苇丛，不赞叹不已。水流流经龙湫背，象一条发怒的银龙，从连云峰凌空猛扑下来，震天撼地。可下落几丈则化成了白若雪，细若粉的迷蒙水雾。在山风的吹拂下，水雾上下翻腾着落入下方的水潭中。潭水清澈，中间银色浪花不断翻腾，碧蓝得让人心醉。 也许是因为美丽的景色有让人心绪平静的力量，柳青终于开口说话了：“小妹，父亲来看我是你的主意？你受累了。” 看样子沉浸在伤悲秋世界的女人总算恢复了一点生气，开始关心她meimei的处境。 而紫彤的处境自然糟糕透，不过我小时候天上掉下来块石头，镇上请法师来看说是妖石，里面有妖怪，就用符咒锁了镇在大龙湫潭底。逢刮风下雨的时候，还有人听到石头里的妖怪说话呐。” 紫彤强打起精神：“是陨石吧，哪有那么多妖怪。”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的，啪啦啦的水珠砸了下来。抬头一看，之前还蓝汪汪的天空突然间乌云滚滚。闪电一亮一亮的，像巨蟒在云层上飞跃。顷刻间，雨势陡然转大，雨帘从山后漫过来，把天地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向导赶紧撑开油纸伞递给紫彤和柳青，领着她们赶往半山腰的山亭避雨。 雨还在越下越大，水流在山道上汇合成一条条小溪，冲得体瘦弱的柳青不断尖叫。向导不得不搀扶着柳青，紫彤握着油纸伞，小心翼翼跟在她们后。 忽然，她听见那些淅沥沥的树梢摆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些别的声音。 细听好像是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像是有男人在喊：“紫彤……” 紫彤？！ 她顿时精神一震，环顾四周，大声问：“谁，谁叫我？” 雨声很大，大得瞬间就把她的声音淹没。但就在她发问之后，哗啦啦的雨声中又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紫彤……” 有人来找自己了，紫彤心中一阵狂喜。 冲着前方走着的向导和柳青扯开嗓门喊了声：“我东西掉了，你们先走。”说完顾不上柳青说了什么，循着那声音飘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连跑带走，越往前声音变得越清晰，最后紫彤回到了大龙湫旁边。 雨还是很大，天空雷电交加。 被风吹乱的瀑布，密集的雨滴，还有潭里溅起的水珠混在一起，铺天盖地在天地间交织，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水。 碧蓝的潭水开了似的，翻滚着，冒着银色气泡，水面上掀起了如烟如缕的雾气。那声音就从水潭中传来，时断时续：“紫彤……紫彤……紫彤……” 还有谁知道自己叫紫彤？除了沧海，还有谁会追到这里来找自己？紫彤要见他，即使这声音是潭底妖怪放出的饵，想引她下潭淹死我也无所谓，她要见他。 根本没细细考虑，丢掉油纸伞，蹬掉鞋子，紫彤几步奔过去一头扎进了潭水。 雨声被隔绝在水面之外，四周骤然安静下来，但那神秘的声音因此而变得清晰无比：“紫彤……” 这声调……是…… 心脏因为水压砰砰直跳，鼻子却因为感动酸到疼痛。 紫彤怎么忘了，除了沧海，还有一只妖怪也会天上地下地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