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公堂群审(四)
苏月生垂眸,一袭白衣缟素垂落无声,她望着跪在地上脊背微弯的男子,心中忽然有什么破茧而出,却不是喜悦,也不是希望,而是,一种尘埃落定。 因果循环,报应有终,有人早早死去,有人卑微苟活,有人潇洒半世,有人踯躅一生,他今日能放下一切,不是对娘亲的良心发现,而是为了他自己的解脱,与其坐拥权财困守此心,不如早早挣脱那枷锁,这看起来是苏远的失去,但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和自由? 这个证人,不请自来。 “请大人明鉴,苏大人乃是严氏之夫,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将会成为更准确的呈堂证供!” 苏月生也跪了下来,冰冷的石地刺入单薄的白衣,激起一阵寒栗,严娇兰看着跪着的两人,眼睛染血般通红,苏远刚想开口,她就嘶吼道,“苏远,你给我想清楚了,我这些年都为你做了什么,你不要仗着我爱你,恩将仇报,当年若是没有我,你至今只是翰林书院外一个摆摊卖字画的破书生,什么金殿进士,什么吏部尚书,没有我,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登朝堂,入翰林,享尊荣!” 苏远震了震,他呆呆地扭头,如行尸走rou般看着严娇兰,目光落在那双抓着他衣襟,保养极好豆蔻嫣红的手指上,忽然,笑了笑。 “怎么会忘呢,”他合上眼,恍惚间回到了当年摆摊卖画的时候,身旁有个柔美温婉的女子,膝下有个伶俐娇憨的小女儿,那才是他最为美好的年华,少年时的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一心想要平步青云指点这万卷江山,可一次次受挫,一次次被人排挤,每一年春闱不过是比谁家族后台实力雄厚,比谁家家财万贯身份高贵。 落榜,再考,没钱,缝补织布,那段窝囊的日子啊,原来甘甜如蜜,却被自己的年少轻狂一朝击碎,那是何时?有人告诉他,广宁侯的二小姐看上了他,不日将飞黄腾达?又是什么时候,他笑着却又不安着,告诉月娘,能不能做妾? 那个柔情温婉的女子,只是用她似水如波的眸子看着他,淡淡道,好。 是何日,锣鼓喧天,红丈十里,是何日,红烛软幔,斯人冷夜,是何日,执手身旁,空空凉凉? 苏远睁开眼,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滑落。 他转回头望向方大人,坚定道,“草民原配月娘,死于太清六年五月十三日,一直以来草民都认为她死于难产,但是今日,”他顿了顿,看了眼满脸狰狞的严娇兰,把心一横,冷冷道,“今日,草民要为月娘伸冤,她的死,完全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不——”严娇兰凄厉一声,她看着苏远挥向自己的指尖,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不啻于凌迟市曹,她的脑中忽然空白,只是喃喃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般绝情,我这些年为你生儿育女,你又为何要在儿女离我而去后再刺我一刀,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个抛妻弃子的男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严娇兰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苏远,你这般负我,就是为了死去十四年的那个贱人吗?!” “不,不止是,”苏远垂首,眼神深邃不见底,“我是在救自己,当初我依靠你步上仕途,就是想让那些纵情酒乐,只知道迎高踩低的官员好好看看,看看我是怎么一展抱负,辅佐君王治理好整个南棠官场,然而我错了,这十几年来,我早已和他们浑浊一体,初心蒙蔽,还以为自己有多高洁,有多出彩,月娘的死只是个开始,好在她死的早,不用眼睁睁看着我堕落沉沦,我是个废物,从一开始就只会怨天尤人,不安现状,这一路走来,我害死了多少人!严娇兰,如今你恨我也罢,杀我也罢,我最初那颗心已经死了,留下的一具躯壳,任由处置!” “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察!”苏远重重地磕了个头,身后栅外,一群百姓早已看傻,原来···竟然···怎么会这样! “大人!你不要相信他的话,他这种恩将仇报之人说话岂能当真,我看,苏远压根就和亓墨是一伙的,想要杀了我,害死我,然后瓜分苏府的财产,没有证据,这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严娇兰冲上一步,衣袖挥舞,一副‘你要是敢判就杀了你’的样子。 方大人哆嗦了一下,乖乖闭上嘴巴。 “大人!”苏月生看了眼失魂趋近癫狂的严娇兰,高声道,“您乃是陛下亲封京尹长官,代天子执法令,若是有人罔顾朝法,倒行逆施,是对陛下之不敬,您若是此刻屈服于yin威之下,必会遭世人唾弃呐!” 方大人愣了愣,微微思忖也明白了苏月生的意思,陛下如今虽是龙体抱恙,但脑子还是清醒的,极其重视皇家权威,若是任由严娇兰忤逆公堂,他才是犯了大忌!抬眸扫视一圈栅外的满眼希冀的百姓,方大人顿时来了气力,一拍惊堂木喝道,“此案本官自会依法定夺,苏夫人,您莫要激动,还是等衙官回来,一切自然见分晓!” 严娇兰扫了眼苏月生和苏远,冷冷哼了一声,“那好,我便听大人的话,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衙官什么也没查出来,可莫要怪我狠心!我想,大人也知道该怎么办吧!” 方大人听着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心中苦笑,今日是必须要得罪一方了。 “夫人放心,在场百姓皆是见证人,本官绝不会徇私枉法,诬赖好人!”方大人转头吩咐道,“地上冰凉,快给苏大人加把椅子!” 苏远本想拒绝,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纠结这细微,遂点点头,坐在苏月生旁边。 “亓小姐,我虽不知你和月娘到底是何关系,但这份恩情,苏某无以回报,待到今日此事落定,苏某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条命来报答你···” 苏月生摆摆手,截断了他的话,只冷冷道,“苏大人,我为月娘伸冤是我心甘情愿,和您没有任何关系。”
苏远面色一滞,却对着苏月生冷若冰霜的脸发不出火,叹息一声,忽问道,“亓小姐,你真确定那幻肌散还残留在西院?我怕她···早有准备!” “苏大人可是怕了?”苏月生扭头,一双清澈的眸子眯起,冷笑道,“若是怕了,现在向她认错还为时不晚。” “你!”苏远勃然大怒,甩袖道,“今日来我已报着必死之心,亓小姐莫要疑我!” “那环娘呢!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她怎么办?!” 苏月生怒而回敬,“不要以为你心中大丈夫一死何足惧矣有多令人称颂,那不过是你自己受不了内心的折磨,想着一死百了,可环娘呢,她怎么办,你可曾有为她考虑过,今日之后,广宁侯府必然不会放过她!” 苏远窒了窒,被苏月生连珠炮般的话打得微愣,他合上眼,半晌叹道,“多谢亓小姐仍记挂着环娘,实不相瞒,知道真相的这些日子里,我日夜思虑,暗地将一些店铺资产转移到老家,那些钱足够环娘下半辈子不愁了,她一个人好好的就行,可惜···我还没有替她找个好夫家···” “这算是对她好?”苏月生沉声喝道,“恕我直言,苏大人您这辈子都没有做过几个正确的决定,今日,您本就不应该来!” “你来了,就算是指证了严娇兰也不会得到承认,他们只看真正的证据,所有的人证都容易被改口,你今日若是装聋作哑不来,只要我将严娇兰扳倒,你和环娘才会过得更好,不必受到广宁侯府的迫害,环娘也不必远离京安,更不会···失去你这个爹!” 苏月生抿唇,叹了一声,“苏大人,环娘她已经失去了爱她的母亲,相依为命的meimei,如今,绝对不能再失去你了···” 苏远面有惊色,他失神地看着面前这个眼角微红的少女,只觉得不可思议,亓墨再怎么说也是个外人,哪怕和环娘是异姓姐妹,也不至于相帮如此啊! 难道······ “大人!” 门外一声高喝打断了满堂的寂静,苏月生回首,庭中走来方才去往苏府的几个衙官,方大人看着他们,忧愁苦涩的脸上终于亮起了一丝喜悦。 急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领头衙官却是面有难色,心中思量一下,觉得不可当堂而言,快步走到方大人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什么!”方大人面色大变。 栅外嗑瓜子的百姓瞬间不嗑瓜子了,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翘首以盼,巴不得给方大人一个耳刮子,有话快说,磨磨唧唧! 苏月生垂首,掩住眼底的神情,端起手边的一盏碧罗茶品了一口,倒是她身边的苏远,身子有些僵硬,紧张之态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