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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牢昏暗压抑,充斥着世上所有的丑陋和罪恶,也充满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 六扇门一共有三座监牢,小牢、大牢、死牢。死牢之中关押的都是一些罪大恶极的犯人,还有一些随时等待宣判,等着被拉到午门砍头的死刑犯。这些人杀人如麻,阴险狡诈,对世界充满了憎恶,对血腥充满了崇拜。 张楚实在不愿和这些人关押在同一个牢房里,可他现在偏偏就走在死牢的小道上。 江龙、海虎还是走在前面,张楚默默的跟在二人身后,谁都没有说话,这个地方只要多待上一刻,再开朗的人也会变得阴沉寡语。 死牢永远见不到一缕阳光,只有一种颜色,黑! 小道两旁是一间间昏暗的囚室,那些囚犯们好像都已听到了响动,皆扒在铁门前,向外看出来。他们的眼睛里空洞无神,仿佛没有眼珠子,只是两个幽暗深邃的黑洞。张楚忽然有些同情他们,任谁被关在这种地方,都会变得对生活失去盼望,对生命失去信心。 江龙、海虎走过去的时候,囚犯们忽然不约而同的冲着他们吐起了唾沫。他们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穿着官服的捕快,而且,这里的囚犯绝大多数都是栽在江龙和海虎手里。 三人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囚室前停下,隔着铁门虽然是黑洞洞的一片,看张楚依旧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一个头上烫着六个褐色戒疤的和尚。 和尚穿的已不能叫做衣服,只是一堆还未完全破碎腐化的碎布条。他静静的坐在地上打坐,脸上留着肮脏杂乱的胡渣子,表情却安静、祥和,像一汪从亘古流向未来的清澈湖水,像一个已经超脱了红尘的得道高僧。 张楚实在想不通,像这样一个慈祥的和尚为什么会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死牢里。难道,他竟是来这里感化、普度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 江龙打开了铁门,铁门擦着地面,发出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齿间发冷的声音。 和尚睁开了眼睛,平静的看着江龙,眼里没有怨恨更没有憎恶,反而充满了一种由衷的感激。 江龙的笑已有些无奈:“疯和尚,你刑期已满,可以走了。” 张楚忽然感到很欣慰,替那和尚感到欣慰。不管是谁,若是有生之年还能从这里出去,实在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和尚的身子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的额头上已沁出冷汗,原本湖水一般波澜不惊的眼神忽然像火山喷发一般灼热的涌动起来。和尚突然变的很恐惧,双目剧烈的收缩着,恐惧江龙,恐惧海虎,恐惧空气,恐惧这个地方,恐惧这世上所有东西。他就地一滚,紧紧蜷缩在囚室最阴暗的角落里,双手环抱着双腿,仿佛就算把他打死,他也决计不会再动一下。 张楚活到现在,光怪陆离的人已见过不少,却还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和尚。 江龙却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叹了口气道:“你本来就没有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总是要出去的,难道,你想在这里待一辈子?” 和尚不理他,和尚已铁了心。你永远不要去跟和尚执拗,和尚本就是这世上最固执的一种人。 海虎大步走了上去,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掌已要抓住那个和尚。若是银狐还活着,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再去招惹这双徒手就能拧下头颅的手。现在这双手就按在和尚的肩头,只要海虎一用力,和尚的两条胳膊马上就会被卸下来。 只可惜,银狐死了,所以一定看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这双足以开山碎石的大手之下,和尚忽然使出了一种谁也没有见过的古怪身法,泥鳅一般滑向了一旁,轻描淡写之间已逃脱了海虎的钳制。 有些人天生就有很强的自尊心,海虎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脸上一片通红,已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分筋错骨手破空而出,直抄和尚下肋。 和尚不躲不闪,忽然跪了下来,木鱼一般向着海虎磕起了头。 自尊心越强的人,原则也就越强。海虎就算心中再恼怒,也绝对不会向一个下跪磕头的人动手。 和尚已不知磕了几个头,额头早已磕破,鲜血沿着他的鼻梁斜斜的流了下来。他的神情已近乎癫狂,狂吼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待在这里......我有罪......我有罪......” 张楚苦笑,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求着捕快让自己坐牢的人。 “这里只能关押有罪的人,你走吧。”江龙道。 和尚忽然像一只饿了三天的恶狼一般向着海虎扑了过去。他的出手实在太快,张楚也不由得有些错愕。海虎毕竟是海虎,虽然第一时间怔住,可一双手已闪电一般去抓他的左肋和右胸。和尚足下一点,已壁虎一般游至海虎身后。海虎身未动,已反手去抓。和尚的右臂被他抓住,左臂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反关节弯曲了过来,从海虎的左肩绕到了他的面前,重重的在他的胸口打了一掌。 张楚已看出这和尚绝非常人,所练的武功一定也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正常人的手绝不可能以这样的角度弯曲,若是手弯曲到这个程度,手肘和肩部的关节早已一起断裂了。 和尚的手非但不可思议的弯曲了,更不可思议的弹了回去,他的手上好像没有骨头,就算把手折对折过来也不会断。 海虎脚下一阵踉跄,向前冲了几步,霍然转身,狠狠的盯着和尚。 和尚又跪了下去,连连磕了五六个响头,哀求道:“我打人了,现在我有罪了......我不用走了......你们一定要将我继续关在这里。” 海虎忽然飞起一脚,将和尚重重的踢翻在地,阴沉着脸道:“既然你那么想坐牢,就在这里坐一辈子吧!”说完,又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他那张永远不会有表情的脸上,现在也已扭曲狰狞了起来。 “多谢施主......多谢施主......”和尚从囚牢里一路磕头磕到了铁门外,等到海虎完全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他才缓缓的站起身来。 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祥和,盘腿坐下,开始打坐。 他打坐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方才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连一阵风也没有吹进来。 江龙叹了一声道:“这里已没有多余的牢房,本来他走了你正好可以住进去,可是......” “无妨,坐牢实在是一件枯燥的事情。若能和这位大师同住,想来应该也会有趣一些。”张楚道。 他实在觉得这个和尚很有趣,他忽然觉得坐牢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和霍尊不同,霍尊所拥有的一切自然无法让自己不觉得满意,张楚却一无所有,但是他对自己遇到的人和事还是觉得很满意,他本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本就是一个无根的浪子,一个连根都没有的人,又能对什么事情觉得不满意呢?
张楚就坐在和尚身边,和尚闭着眼睛,他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张楚,张楚却很有兴趣的注视着他。 “大师!”张楚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响,也很突然,好像一个调皮孩子故意想去吓一下熟睡中的大人。 和尚没有动,连眼皮都没有颤抖一下,他坐的很稳,仿佛一块山峦之巅被岁月风化的顽石。 张楚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光头道:“你真的是个和尚?” 顽石居然开口说话了:“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悲赋。” “一个和尚居然会起这么悲伤的名字。”张楚道。 “名字从来不会悲伤,悲伤的是人。施主的心中一定有悲伤,所以才会觉得贫僧的法号愈发的悲伤。”悲赋道。 和尚不发疯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很慈祥,语气也很和蔼,慢条斯理,清清楚楚。这样的声音,让人觉得不管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是有道理的。 “难道,大师心中就没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张楚道。 “出家人早已放下执念,六根清净,哪里来的悲伤?”悲赋道。 “大师若真的放得下执念,何苦执意要留着这里呢?”张楚道。 和尚沉默,双目微微睁开,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为了赎罪。” “大师盗窃了?”张楚道。 悲赋摇头。 “大师jianyin了?”张楚道。 悲赋还是摇头。 “大师,杀人了?”张楚道。 悲赋浑身一震,双目暴睁,眼眶里已有泪水。过了一刻,才缓缓闭目,口中默念起了佛号:“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难量。” 张楚轻叹道:“大师既然有心忏悔,为何还不去死?” “死对贫僧来说是一种解脱,是一种逃避。我要活着,痛苦的活着,越是痛苦越要逼自己活着。痛苦的活着才算是一种忏悔。越是痛苦,越要活着。越是活着,就越痛苦。鲜血无法洗刷罪业,只有无尽的痛苦才能让那些死在我手里的人释怀。”悲赋道。 张楚忽然很同情他,苦笑道:“这样活着岂非很累?” “越是累就越要活着,活的越痛苦,贫僧的心里就越轻松。从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开始,贫僧就不再是为了活着而活,而是为了忏悔而活。”悲赋道。 想死不去死,却硬要逼着自己痛苦的活着,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段什么样的人生?张楚实在体会不到,现在他觉得眼前的这个时疯时正常的和尚也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