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璇玑录之烽烟起在线阅读 - 章3 弃儿

章3 弃儿

    弃儿爬过第四具尸体,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夯牛正沉浸在以一敌三的快感当中,他的脚边横亘着残肢断臂,切口处汩汩地渗着血泡,在阳光下分外耀眼。一名士兵试图从背后偷袭,有那么一刹那,他成功了,夯牛肌rou虬结的肩膀被舔上了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但这并妨碍状若癫狂的夯牛反手一斧,令偷袭者为这小小的成果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制造伤口的整只手臂。

    夯牛的斧子下面,从来没有完整的对手,或者完整的尸体。

    系着腾龙披风的将领在两名护卫的保护下,向舰首缓缓退去。弃儿看准时机,爬过第五具尸体——只剩下半边身子,很显然是夯牛的杰作——绕到了目标背后。黑色的腾龙在猎猎飞舞的披风间腾云驾雾,形象扭曲。

    但并不可怕。

    他们还在后退,一步,两步,三步……弃儿从尸首间跃起,手中的短匕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明艳的弧线,翩然抹过目标的脖子。

    将死的眼睛里,年轻的生命光辉极速褪去,只剩下惊诧,不甘,与nongnong的悔恨。两名失去存在意义的护卫挥刀向弃儿斩下,却在一阵突来的剧烈摇晃下双双落空,弃儿抓住机会,赶紧逃开,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弃儿向甲板右侧跑去,沿途尽是扭打厮杀在一起的人群,在挥舞兵器的下一刻,或死,或生。一支只剩半截枪体的染血长枪从斜次里袭来,却在离弃儿咫尺之时力竭坠地,持枪的士兵丧身于背后的黄雀——顷刻之后,扮演黄雀的人亦同赴黄泉。

    弃儿闪身躲过向他扑过来的一名士兵,踉跄着扑倒在他的目的地——“烈鲨号”插入脚下船体的鲨头撞角,也是方才救他一名的摇晃来源。由于两船在体积上的差距,撞角甚至未能插入船体之内,近半裸露在甲板上。

    数十名上身****的彪形大汉自撞角上鱼贯而来,提刀加入战局。原本勉强相持的局面立马变成一边倒,着甲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穗,头颅肢体纷纷落地,直到最后四名士兵相继弃兵,整个甲板已变成了充斥鲜血和腐rou的修罗场。

    弃儿呆立在甲板边缘,鼻息间浓烈的血腥味并未向前次般令他作呕,反而夹杂着淡淡的腥甜。人群中的喧哮欢喝震天般彻响,夯牛永远是其中最为响亮的声源,粗鲁而狂烈,与他在战场的风格如出一辙。但今次,却并未发生。

    渐渐的,所有的声音都湮寂在夯牛的沉默中,弃儿感受到灼热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疼极入rou。

    “你,偷了我的猎物!”夯牛分开围绕自己的人群,来到弃儿面前,为他定下罪名。

    弃儿不想与夯牛发生冲突,没多少人愿意和夯牛对峙,尤其是还沉浸在战斗激情中的夯牛。

    “我没有偷,他是敌人,没死在我手上,也会死在其他人手里。”

    夯牛握住拳头,一拳砸在弃儿身后的船舷上,怒发冲冠:“他,是我的猎物,没有人能和我抢。”

    弃儿看向擅自被划归为夯牛猎物行列的尸体,没有说话。和夯牛理论,没有任何意义。

    夯牛额头暴鼓的青筋宣泄着他的忿恨,弃儿感受到脖颈传来的窒息感时,人已悬在了半空。年仅十岁的稚嫩身躯,在壮如铁塔的夯牛手中,如同风中飘絮,轻易可断。

    “奔流!”

    几乎已经放弃的弃儿狠狠地甩在了甲板上,他贪婪地呼吸着漫溢血腥气味的空气,死里逃生。至于那搭救他于千钧一发之际的怒喝,已无暇顾及,但亦无须揣测。

    无妄海上,能够斥退夯牛的,只有一个人。

    踏海自撞角上缓步踱来,身后跟着一个面无颜色的肥硕男子,令人在意的,是架在在脖子上的刀刃。

    弃儿挣扎着站起身,退开一旁。静静等待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这就是你说的区区商船”踏浪的声音正如他的面容,冷厉而决绝,蕴藏着一千把刀子。

    “海王大人,这……”肥硕男子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人,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啊……”

    踏浪径直穿过甲板,走到引起风波的尸体前,饶有兴致地用刀挑起已被鲜血浸染近半的披风:“腾龙,你可不要告诉我,伏牺龙种的图腾,已泛滥到人尽可配的地步了。”

    “海王,小人着实,着实不知。小人也只是收到悬红,再将这生意安排……不……奉上海王而已。若知道这是伏牺的船队,给我个天做胆子,我也不敢接这活儿啊。”看着他的样子,弃儿好容易想起了名字,据传来自璇玑黑榜的中间人,雒藉。

    “我的头也在黑榜之上。”踏浪对雒藉的辩白嗤之以鼻。“发榜之人是谁?”

    “海王,您知道黑榜的规矩,所有悬红,均为匿名。”弃儿已看见雒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堆叠在一起的赘rou滴滴滑落。

    “我只问一次。”

    雒藉磕头如捣蒜:“海王,您就是问百次千次,我也说不出来啊。”

    “奔流!”踏浪的命令解开了夯牛的枷锁,他腰间的战斧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夯牛蹲下身,煞有介事地用雒藉的宽大袖摆擦拭着斧刃,脸上止不住的狞笑却又远比手中利斧震慑人心。

    尤其是雒藉的心。

    “巫祭祀,巫祭祀……”雒藉哭丧着脸,嘴里不断地哭号着,一股浓烈的臊味在献血的腥臭味中猛然拔起,踏浪皱起了眉头,夯牛双目瞪得比拳头还大,嘴里喝骂着便要来个手起斧落。

    “巫祭祀……没有事能瞒过巫祭祀……她一定知道……”雒藉的惨叫已近乎嘶嚎。

    “巫祭祀是谁?”踏浪示意夯牛斧下留人,问道。

    雒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蹿到夯牛斧刃范围之外:“黑榜的祭祀,侍奉莫可名状之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踏浪来了兴趣,笑道:“莫可名状之神传言黑榜来历不明,没想到连头顶神明亦遮遮掩掩,徒惹人笑。是否巫祭祀便是黑榜之主”

    “无人敢于窥探黑榜之主真身,小人只知道,巫祭祀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巫祭祀”踏浪沉吟片刻,作出了决定:“带他下去,我还有用。”

    听到踏浪的吩咐,从鬼门关爬回来的雒藉重负顿释,这才注意到弥漫全身的异味,却不知是否死里逃生过于兴奋,也没有丝毫尴尬羞臊,忙不迭跟着押送他的人,向烈鲨号走去。

    “现在,我们来处理自己的事。”雒藉通过撞角回船后,踏浪将视线放在了夯牛身上:“奔流,你想同室cao戈么?”

    面对责问,夯牛一扫暴戾之气,态度恭敬:“大哥,这小子偷了我的猎物。”

    “我没有偷。”弃儿卧着吞噬了敌将生命的短匕,针锋相对:“我取了自己的猎物。”

    “你的猎物?毛都没长全的小鬼,有什么资格同我抢。”

    “你的斧子没有碰到他一根汗毛!”

    “……没碰到他……”夯牛怒火中烧,战斧指向弃儿“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剁成rou馅,撒到海里喂鱼。”

    绝不能示弱,一旦示弱,接下来就是无穷尽的屈辱与迫害。

    弃儿向前踏了一步,哪怕是以卵击石,也不能让夯牛占尽上风。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奔流!”踏浪制止了跃跃欲试的夯牛,“我说过,他是自己人。”

    夯牛不甘之极:“大哥,十岁的小鬼,他凭什么?”

    “凭他做到了你没做到的。”踏浪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夯牛恨恨地瞪了弃儿一眼,无奈做罢。

    “小鬼,去取你的名字。”

    弃儿揽匕入怀:“我不需要名字。”

    踏浪道:“魇卫不需要无名之人。若你们还想在这里觅得栖身之所,便去取你的名字。”

    弃儿怔了一下,走到踏浪跟前,看着自己亲手送如黄泉的龙种:“我要他的名字。”

    踏浪笑了,俯身自已然冰冷的尸体怀中摸出一块玉珏,略略扫了一眼后,扔给弃儿:“这,便是你的名字了。”

    弃儿接过玉珏,通体晶莹,温润如水,中心用璇玑篆体刻着两个字——“伏牺”,他喃喃念道,翻过另一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敖烬!”

    踏浪震臂高呼:“敖……烬……!”

    “敖烬……”

    “敖烬……”

    随着踏浪的高呼,惊天声浪轰然掀起,远近数十条战舰遥相呼应,山呼海啸,直入穹苍。

    弃儿闭眼,定神,倾听,铭记。

    曾经,他失去了一切。

    未来,他将取回过往。

    他呢喃着那个陌生但却终将熟悉的名字,与之融为一体。

    敖烬。

    他感受到胸膛的火焰,熊熊燃烧,他的名字在火光中跳跃,舞动,熠熠生辉。

    他了解这一切,铭记这一切。每一笔,每一划,每一次勾连,每一次转折,都在跳动的心脏上刻下痕迹。他将永志不忘。

    他拥有他的名字,他的胸膛开始呐喊。

    “敖烬!!!”

    尚显稚嫩的声线汇入声浪洪流,翻涌奔腾,响彻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