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璇玑录之烽烟起在线阅读 - 章18 青阳湮漓

章18 青阳湮漓

    湮漓好奇的看着缓缓驶近的小舟,随后视线又逡巡到了安坐主席的轩辕·云炽脸上,宴会的主人颇为欣赏她的反应,微笑着举杯示意后,一口饮下。

    在她座席对面,高阳驻皇天使节高阳·恪珖自顾自地与几位陪侍席间的昭阳侯晋阖推杯换盏,说着一些湮漓耳朵已听出茧子的宴饮辞令,这俨然又是一场酒rou声色、莺歌燕舞的奢靡宴会。

    与轩辕·云炽在三日前告知她时截然不同。

    “宴请高阳使节?”湮漓看着云炽府上前来递送邀帖的家仆,攒眉问道。轩辕·云炽,直觉告诉他,这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回王女,除邀帖外,殿下还令小人带上一句话。”

    “但言无妨。”

    “殿下说,‘王女遇袭受惊,本殿下特为王女排了一出好戏,以兹宣抚。请王女务必莅临。’”

    “若湮漓冗事繁杂,无暇赴会呢?”一出好戏,轩辕·云炽的好戏,她可是领教过的。

    “殿下已有交代,小人只需将邀帖送到、口信传达即可,余下,王女自有定夺。”

    轩辕·云炽这是笃定了她会前往赴会。而她也没有刻意出乎他意料之外。为了那一出好戏。

    行刺事件尘埃未落,自感颜面受损的霄云禁卫都指挥室暮临·岳峙在得知湮漓需离宫赴会后,大笔一挥,指挥暮临·鉴立即放下一切职责,率领三百名精锐禁卫随行护卫,一时一刻,不得擅离。即便是青阳护仆,身边也时时跟着随行禁卫,务求万无一失。此时,暮临·鉴便坐在湮漓下席。

    “空桑!殿下好大的面子,尽然连你都请来了。”暮临·鉴虽武将装扮,却难掩他那公子哥儿习气,在看清来人后,竟惊讶地叫出口来。

    轩辕·云炽用来宴请高阳使节的地方,并非寻常的家府厅堂,而是别出心裁地选在了城外一处别院的林园之中。众人入席之所,更是在林园内一座湖心岛之上,清风拂柳,碧波拍案,令人心旷神怡。只是这湖心岛,并无道路与岸相连,无论宾客往来、酒菜上下,均靠轻舟往返运送,虽嫌了五分的繁冗复杂,却平添了十分的潇洒逸然。

    轻舟靠岸,空桑一袭碧衣,正与湖景风光相宜,几如碧波仙子降临凡尘,一时间,竟都没人再能接上暮临·鉴的话。

    “空桑?敢问暮临将军,此空桑即彼空桑乎?”出言询问的,是来自帝丘的高阳·恪珖。高阳驻皇天使节,他的身份,仿佛无形的匕首,剜剐着她的左臂,生生作痛。

    暮临·鉴的目光钉在空桑身上收不回来了,随口答道:“贵使认为,皇天还有第二个空桑么?”

    高阳·恪珖似对暮临·鉴若有若无的怠慢毫不在意,拊掌笑道:“没想到,今日幸甚若此,竟能一聆佳人仙音,殿下,你可瞒得本使好苦啊。”

    轩辕·云炽举杯道:“贵使太心急了,安知本殿下没有更好的节目?要知道,今日除了贵使,青阳王女殿下亦拨冗出席,本殿下怎敢怠慢,令各位败兴而归。”

    高阳·恪珖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如此,本使拭目以待。”说罢,神情自若地扫过湮漓,看向向席间行来的空桑,与暮临·鉴一般无二。

    空桑在席间站定,娉婷仪态,无懈可击,恭声道:“乐女空桑,参见帝嗣殿下、王女殿下,参见诸位大人。”

    “空桑,我求了你好多次,都没能求得你给我一个好脸,今日殿下宴饮,你却欣然往赴,真不知我今日是该高兴,还是心酸啊。”暮临·鉴一脸苦涩之态,说道。

    一直在与高阳·恪珖套近乎的晋阖笑道:“暮临将军,我等臣子,怎能与殿下相提并论。更何况,殿下乃潋英阁参政,未来……”说着,一脸谄笑对着轩辕·云炽,“未来……嘿嘿……”

    宴席主人不耐烦地一挥手,止住晋阖的谄媚,在湮漓印象里,他似乎从来就对晋阖没有几分好脸色。“暮临将军,你怎知本殿下为了求得空桑姑娘一曲,吃的闭门羹比你更少呢。”对暮临·鉴,他倒是态度颇好。

    空桑却是丝毫不管不顾,任由王公贵戚们自说自话,毫不在意。待随她而来的仆人在众席中心处布置好案几和座椅后,也不多说什么,解下一直背在身后的长匣,从中取出古瑟,小心翼翼地放置几上,人亦入座,纤纤玉指抚过瑟弦,便要开始演奏。不料被人骤声劝住。

    轩辕·云炽高声道:“难得空桑姑娘屈尊献艺,若是如寻常乐人般择曲而奏,未免有些无趣,也显不出姑娘乐艺无双。”

    听到他这话,暮临·鉴来了兴趣,问道:“空桑的瑟艺,凌霄之内有口皆碑,不知殿下何意?”他这话一出口,晋阖亦出言符合,但邻席的高阳·恪珖并没有任何多余表示,只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湮漓看看他,又看看轩辕·云炽,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看来,轩辕·云炽所说的‘一出好戏’,是要敲锣上演了。

    “空桑姑娘瑟艺高超,自是毋庸置疑,一般的成型曲谱决计显不出她的能耐。日前,为筹措今日盛宴,本殿下特意命人编排了一支乐舞,但府中乐师不才,难以谱出令本殿下满意的曲子。今日乐艺大家莅临,想必定能一解本殿下难题。”

    湮漓听他说完,心中一个咯噔,没想到轩辕·云炽竟搞出这等花样来。她长自宫廷,亦通音律,最知调音谱曲似简实难,越是一流乐师,在谱曲之时越是郑重审慎,往往三两音符,便要耗时数日,方得满意结果。更何况竟还要临时为第一次观看的舞蹈配乐。轩辕·云炽冷不防提出这么个要求,分明是强人所难。虽如此,但湮漓却并无替空桑解围之意,不知为何,自从第一次与空桑相识相交以来,她便觉得这外柔内刚的女子绝不如表面看来那般,只是一介普通乐女。“轩辕大国师唯一弟子”这一身份并不足以解释她这种感觉的由来。此刻,机缘巧合之下,虽有隔岸观火之嫌,何不看空桑如何应对。

    湮漓打定主意,默默啜下一缕清茶,静观其变。

    “空桑,殿下这难题可不简单,怎么样,你敢么?”暮临·鉴显然兴趣不浅,只差直接替空桑应了下来。

    “空桑,殿下意思,你怎敢不遵。”昭阳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仿佛空桑若是拒绝,他便要不客气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空桑。

    空桑环视诸人,与湮漓四目相对时,几近微不了见地颔首致意;当她的目光停在暮临·鉴脸上时,双眼中透着一股促狭难明的光彩;至于其他人,湮漓因席位所限,无法一观。最后,空桑似笑非笑地瞪视着主席上从容笑对的始作俑者,道:“既如此,空桑献丑了。”

    轩辕·云炽似乎早已笃定空桑的反应,只见他两手一拍,便有奴仆在席外向着对岸挥舞起一面红旗。少顷,便有三艘小舟排波而至,送来四名舞姬。奇的是,四舞姬服饰装扮并不一致,两人着青裳长裙,一人着劲装白衫,一人着黑色软甲,各具特色。

    四人之中,两名青裳舞姬先行入场,围绕着中心的空桑,巧移莲步,轻展腰肢,舞将起来。舞蹈方起,空桑的瑟音亦袅袅而生。这两名青裳舞姬,身段窈窕,舞姿曼妙,配以婉约柔毓的舒缓清音,恰恰浑然天成,领席间观看之人顿生和风睦煦、神遥心清之感。湮漓心中亦不禁暗暗赞叹,空桑瑟艺几为天人,竟能随舞而生,起承转合间毫无凝滞阻塞。纵使前几日空桑已如约亲自登门为她奏瑟,但那毕竟是旧曲新弹,如何及得上今日曲随舞生这般神乎其技。

    湮漓还在惊叹之中,身着劲装白衫的舞姬已倏忽进入场中,只见此舞姬舞如其装,与青裳舞姬曼妙婀娜、弱柳扶风的轻柔舞姿大异其趣,无论一舞一蹈、一颦一笑,均是干练爽脆、明快清朗,然而又能恰恰融入青裳舞姬双人共舞之中,浑然天成,绝无一丝违和之感。两种截然不同的舞姿,如此奇妙地融为一体,相辅相成。更绝的是,空桑的瑟音,自劲装白衫舞姬入场后,只是轻轻一拨,已于清音柔乐之中生出徐徐风雷,逢景合声,牵引着三名舞姬蹈舞其间,谱出别样风华。

    湮漓目光一扫,但见除了高坐首席的轩辕·云炽之外,一时满座皆惊,尤其是高阳·恪珖,一双稍稍上挑、略显阴鷙的眼目仅仅盯着场中,泛白无须的面上,难掩讶色。“高阳向来自诩帝室正统,连带着文艺舞乐也看不上其余诸国,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空桑这般天人绝艺。”湮漓促狭地想着,险些失笑。

    这时,忽听得瑟音骤厉,场中舞姬动作明显加快,劲装白衫舞姬舞姿越发跳脱开阖,竟已不知不觉间独占了大半舞台,青裳舞姬且舞且退,显是已沦为场中配角。看到这里,湮漓不由得心中一动,看向独立场外迟迟未动的黑甲舞姬。

    果不其然,随着空桑瑟音达到最高之处,黑甲舞姬旋身入场,插入三人之间,比起劲装白衫者,黑甲舞姬舞姿潇洒飘逸,更胜一筹,只在几个起合间,原本占据舞台中心的劲装白衫舞姬已然屏退边缘,全场中心,登时易主。而这一切,空桑仿佛早已了然于心,音符声调,每每契合无比,天衣无缝。四名舞姬围绕正中心的湮漓翩翩起舞,仿佛她才是整个舞台的焦点核心。

    “好!”瑟音方落未落,暮临·鉴已拍案而起,高声赞道。湮漓这几日与他相处,已知这霄云禁卫指挥虽人在朝堂,却终究跳不出那风流倜傥、飘逸洒脱的豪门贵公子习性,对于喜欢的东西,向来不吝称赞。

    自他而始,席间一片称赞,久久不绝。但湮漓注意到,高阳·恪珖只是礼节性地随口赞许,不冷不热,与他应对昭阳侯晋阖时的态度举止大相径庭。

    湮漓不解,不知怎的,他隐隐咂摸出一丝异味。

    “使节大人,觉得此曲、此舞如何啊?”轩辕·云炽的声音中,有种湮漓熟悉的味道。她想起来,他和前白虎卫大统领刑天·烈说话时,也是这样的声音。

    高阳·恪珖客气道:“舞姿曼妙无双,乐艺堪称一绝,本使有幸得见,叹为观止。”

    “使节大人所言极是,空桑乃是凌霄御用乐女,其技艺非凡,自不必言。倒是这四名舞姬,殿下,您可真是出人意料啊。大家都说,全皇天最好的舞姬,都在右相大人府中,可今日一见,下臣怕是只能改口咯。”昭阳侯笑道。

    轩辕·云炽脸上笑意更甚,“王女,不知今日之舞乐可趁心意?”

    湮漓不妨他问到了自己身上,心思却还停在对他的疑惑中,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王女聪慧,本殿下就说了,这场中,瞒过了谁,都瞒不过王女。哈……哈……哈……”没想到轩辕·云炽不愠反喜,竟不期然蹦出这句话来。湮漓一惊,茫然看向正自得意的轩辕帝嗣。

    “恕末将不才,敢问殿下何意?”另一边厢,暮临·鉴问道。

    湮漓看到轩辕·云炽眼中流淌出nongnong笑意,也不回答,似要将她淹没,一时间心念电转,不知如何是好。目光流转间,扫过了静静侍立一旁的四名舞姬,仿佛记忆的钥匙落在手心,她一把抓住。

    “殿下,此舞虽好,但出处……”湮漓虽然不确定,但破天荒地,她不想输给轩辕·云炽。“静以对,凡事谋定而后动。”母后的教诲,在她脑海里刚刚冒头,便被强行压了下去。

    “既然王女已然猜出。本殿下相信,第二个猜出的人,虽不中亦不远矣。”轩辕·云炽意味深长的眼神掠过湮漓,看向另一方。“你说是么,高阳大人?”

    高阳·恪珖面色镇定,端起身后侍女方才满上的佳酿,一饮而尽,“殿下,本使愚钝,不知殿下何意。”

    轩辕·云炽笑意更深:“十日前,王女于凤还阁遇袭,本殿下适逢其会,有幸箭毙杀手,护的王女周全。这舞,便是本殿下回府之后,以此次袭杀为蓝本,教府中舞师编排而成。”

    湮漓一边听着,右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左边的伤口。根据凌霄岐黄的叮嘱,这伤口尚得数十日方可痊愈。轩辕·云炽,你到底想做什么?

    纵使连自己都认为高阳的嫌疑最大,但毕竟牵涉高阳,兹事体大,难不成你要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抓捕拷问高阳使节么?对于轩辕·云炽意料之外的举动,湮漓顿生疑窦。

    高阳·恪珖道:“殿下别出心裁,竟能以行刺化舞蹈,着实令本使佩服。”说到“本使”二字时,咬字尤重。“只是,本使有个疑问,殿下言中,似乎本使乃是应当猜出这舞蹈由来之人。这可就怪了,本使自王女入住凌霄以来,从未踏足凤还阁一步,与王女亦无深交,又怎能见舞知意,猜出舞蹈来源于王女被刺一事呢?”

    “殿下,使节大人言之有理。”暮临·鉴忽然出声,却是帮高阳·恪珖说话。湮漓几不可闻地瞟了身旁的少年将军一眼,对他的反应与态度暗暗赞赏。要知道,霄云禁卫向来地位超然,此次湮漓遇刺,无异于被狠狠打了两个大耳刮子,已然令人怀疑其能力是否足以卫戍凌霄宫城。都指挥使暮临·岳峙大发雷霆,至今都未放下对此事的调查。现在轩辕·云炽在暮临氏前隐隐然将主谋指向高阳,暮临·鉴必须表明态度,方才不会无缘无故被栓上了轩辕·云炽的战车。

    轩辕·云炽闻言,笑道:“哈哈哈……使节大人,暮临将军。你们都误会了,本殿下无心之言而已。”

    无心之言?

    轩辕·云炽竟以一句无心之言把这事儿抹了过去?湮漓不敢相信,虽然接触并不多,但她知道,轩辕·云炽绝非知难而退之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

    湮漓环视全场,轩辕·云炽脸上依旧挂着自负的笑容,这让他口中而出的“无心之言”套上了一层蒙蒙云雾;高阳·恪珖镇定自若,右手手指扣在业已见底的酒杯之上,轻轻地敲打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轩辕·云炽,他在等待着答案;昭阳侯察言观色,想必已经明白了眼下绝非自己说话的时候,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啜饮着美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果没有全场的鸦雀无声的话;暮临·鉴的右手已经搭在了腰间长剑把手之上,霄云禁卫拥有天上亲赐“剑履不卸”的特权;还有,空桑……

    是的,还有空桑。

    湮漓惊讶地发现,空桑端坐场中,面沉如水,只是低头盯着古瑟清角,丝毫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不知怎么的,看着她,湮漓心头悄然生起一种感觉,她早已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

    “来啊,送上本殿下为空桑姑娘准备的谢礼。”

    轩辕·云炽的声音打破沉默,湮漓的眼睛,再也离不开空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