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你所不知道的杜公 其三
变身文坛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主角一个或是带着几个在某种机遇下变了身,然后体验些变身前感触不同的段子。码字的写手,下了学散了工,每每打开电脑,敲上几百一千——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更要涨到一两千,——然后发上去,妥妥地赚些吆喝;倘肯多码一篇,便可以得一个勤更的赞誉,或者全勤奖,当睡前撸菜了。如果更到几万字,那就能签个约,但这些写手,多是打零工,大抵没有这样勤奋。只有八爪鱼,才踱进金牌的房间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更。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的起点文坛当编辑,主管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签约写手,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零工写手,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文章从作者专区提交,亲眼和原稿比对,又亲看着一字不差地上了网页,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插个软广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校字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桌子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管是一副凶脸孔,写手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杜停杯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杜停杯是零工码字而自称勤更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猥琐;鹅蛋脸孔,发丝间时常夹些银丝;一对油光发亮,相映成趣的前额和下巴。穿的虽然是衬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素材”“情节”,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杜,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杜诗“潦倒新停浊酒杯”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杜停杯。杜停杯一上线,所有码字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杜停杯,你记录又添上新鸽子了!”他不回答,对站里说,“更两个短篇,要一个小番外。”便排出九百大字。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抄了宋名和的东西了!”杜停杯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抄了宋家的文,吊着砍。”杜停杯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抄文不能算抄……抄文!……读书人的事,能算抄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帮他扬名”,什么“地沟油”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杜停杯原来也勤更过,但终于没有坚持,又不会放卫星;于是愈过愈鸽,弄到将要太监。幸而扯得一手好淡,便替人家写写评,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评不到几发,便连人和别人未发的稿,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写评的人也没有了。杜停杯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抄袭的事。但他在我们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太监;虽然间或没有更新,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更新,从粉板上拭去了杜停杯的名字。 杜停杯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杜停杯,你当真是八爪鱼么?”杜停杯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签约也捞不到呢?”杜停杯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构思情节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杜停杯,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杜停杯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码农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写过文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写过文,……我便考你一考。杜勤更的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杜停杯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主管的时候,打报告要用。”我暗想我和主管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管也从不将杜停更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攴字上面下一个咸鱼的丙字么?”杜停杯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更新有四样更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杜停杯刚用指甲摸上键盘,想在文本上码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读者老爷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杜停杯。他便给他们念段子,一人一个。老爷听完段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屏幕。杜停杯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屏幕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屏幕,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老爷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杜停杯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主管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杜停杯长久没有更了。还欠十九篇更新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断了根了。”主管说,“哦!”“他总仍旧是抄。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抄到王屠户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抄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砍,砍了大半夜,再砍掉了根。”“后来呢?”“后来砍掉了根了。”“砍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太监了。”主管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写手,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更一个短篇。”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杜停杯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更一个短篇。”主管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杜停杯么?你还欠十九篇呢!”杜停杯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补更罢。这一回是现文,页面要好。”主管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杜停杯,你又抄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抄,怎么会砍断根?”杜停杯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主管,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管都笑了。我校了文,贴出去,挂在网站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破纸,对着看起来,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码字的。不一会,他对照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杜停杯。到了年关,主管取下粉板说,“杜停杯还欠十九篇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杜停杯还欠十九篇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杜停杯的确太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