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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133 内敌

    卡赫美士

    自从经历埃勃拉之乱,鲁纳斯·墨尔托这个新统帅上任之后,拉美西斯迅速感受到由此而生的变化。埃勃拉,正在渐渐变成一道铁幕!派出的细探,能回来的越来越少,及至发展到几乎过境就会迅速曝光,这就等于阻断了消息来源,鲁纳斯上任不到一年,拉美西斯已经是变通各种渠道,也很难再探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而与此相反,埃及军的动向,却似乎是被边境另一方掌握得越来越多。

    还记得那一次,年轻气盛的塞提主动请命,试图率部趁夜过境去充当探马。埃勃拉,从前就是属于叙利亚的土地,换言之,那里本就是拉美西斯多年征战最熟悉的地方。他所指出的越境路线,是鲜少有人知道的隐秘野路,理应最保险、最安全,却孰料塞提一行才刚刚过境,就被赫梯军马逮个正着!人数悬殊的围攻,那一次的凶险,塞提是拼劲全力才堪堪杀出一条血路,到回来时伤势之重,若非全力救治,险些就是难保一条命了。

    那一次,着实让拉美西斯惊出一身冷汗,他居然差一点就要失去他的儿子。为什么会这样?那些赫梯人怎么会知道这条路并且重兵把守?派重兵去把守一条几乎无人知的密林野路?这根本没道理啊!莫非,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是他的军中出了内jian?对此,也曾一番上下彻查,却始终没能查出任何结果。

    没有结果,才是最让人揪心的事,就连拉美西斯都想不明白,这个鲁纳斯,他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就会做到如此油盐难浸?

    “看到了吗?这就是凯瑟·穆尔西利用人的眼光!一个伺候人的勤务兵,现在,你们还有谁敢说他当不起这个坐镇主帅?”

    谈及现状,拉美西斯难言切齿,而他最心恨的还不是鲁纳斯这个人,而分明是凯瑟·穆尔西利的这份王者权柄!一个小兵一步登天,他一道王令就可成真,再反观自己呢?凭心而论,其实凯瑟王的一切作为,几乎每一件也都是他最想做的事,最可恨就是没有这份能够说一不二的权柄!

    自从恢复军职以来,这些年,拉美西斯何尝不是在全力挖掘人才。即便以他的权限无法奢望塔里亚斯大会一般的规模,但同样也在军中积极施行选拔,并且的确发现了一些好材料,可惜啊,发现了又怎样?驻守叙利亚的军团虽由他统辖,但其中高级将领的任命,却很难由他一人说了算。法老的意见、还有各方权贵的意见都要参与其中,就以现在军中任命来看:骑兵被总分成两大支,他的老部下齐格飞只统领其中一支,而另一支则掌握在法老直接委任的昆塔手中,这个家伙是名副其实的‘王室之子’(在古埃及,这个头衔是指那些自幼与王子做玩伴一同长大的人,父母通常是在宫廷中有高级任职的管事或女官,就如大姐纳岚的儿子乌萨德是一样),昆塔的母亲,正是现在的法老之妻、图坦卡蒙的遗孀阿肯娜媚的乳娘,换言之是由王妃举荐上位的人;总领战车营的则是法老心腹,御前大将艾塔蒙,拉美西斯从前的旧部利塔赫再行复职也只能做副手;总领步兵的霍狄普,则是外务大臣卡纳克索举荐的人选,也就是属于那些唱对台的贵族保守派在此所占据的席位,而他的旧部沙利文只能是在霍狄普的手下,执掌三个步兵营。这种各方势力插手的任命本身就让拉美西斯万分窝火,但是他明白,重新启用却又如此布局,显然是法老对他依旧心存疑虑,所以才不能允许在远离本土的叙利亚前沿,全都是他的部下去把持军团,那样岂非就是有培植私家军之嫌?

    如此现实下,拉美西斯即便发现了人材,也很难提升到高级将领的位置给予重用,因为这些占着位子的家伙,没有一个是他可以轻易替换的。因此,任凭是怎样的勇猛之士,充其量只能做到中级军职,再想往上就几乎是做梦了。

    此外,更要命的还有后勤补给这方面的支援。关乎大批资财流通,在这种领域里堪称油水丰厚的肥差职位俯拾皆是,因此,也就必然要成各方权贵极力觊觎瓜分的地盘。理论起来,全因拉美西斯当年遭受的贬谪。一将下台,便是阵营里多少人要跟着一起下台,而竞争者谁又会放过这种抢位好时机呢?凡是那些关键的、重要的、有利可图的职位,几乎就是被趁机瓜分殆尽,而等拉美西斯再复军职,方方面面已经被多少人吃进去的职位,再要吐出来可就绝没那么容易了。所以,拉美西斯重新执掌军团,无可避免的就是要和这些无法信赖、不是自己人的家伙打交道。

    一直以来,为掌控包括叙利亚、迦南地在内的西亚藩属地,在从埃及本土通往叙利亚的沿途重要城镇及港口都设有粮草库、兵械库之类必须的储备设施。而对于这些储备设施的管辖权,就是在拉美西斯被贬谪时期遭遇官职抢位的重灾地。到他再掌叙利亚军团时,已经大多都被控制在权贵集团手中,占位安插的官员又岂能是与他一条心。每每调集物资不得力,或拖沓耽延,或贪污克扣,状况频出。记得有一次,是军中要补充一批战马转运,连番催促却迟迟不见来。一问,原来是在等掌玺大臣(古埃及有史可查的中央政权大臣官职)的批复,没有他的印鉴授权,这批军马就无法出栏。再一问这家伙为什么迟迟没有批复,回答是法老最近身体不适,御医却找不出明确病因,所以祭司占卜,说必须由宰相领首,所有大臣斋戒四十天才能好,在此期间禁宴乐,当然,也不能办公……

    “可恶!若此时开战,多少大事岂非都要坏在他们手上?!”

    令人恼火的现状,拉美西斯早已忍无可忍,驻扎叙利亚几年时间,在防备外敌之余,他投入最大精力的事情,就是要夺回后方补给线的控制权。坚持粮库兵械库的储备布点,必须全部交回军中管辖,而这显然触及到了权贵们的利益。因此,在底比斯甚嚣尘上就出现了一种声音,认为叙利亚几年来都未见起战事,维持驻军反而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原本从西亚藩属地征缴的税额与定例贡奉,正因要供养驻军,大部分都被就近储进了这些布点仓库,能送回国内的都太少,这种状况实在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因此以财政大臣为首,有不少人都认为应该削减这些仓库储备的存量,而提高流回国内的物资比例。

    围绕于此,在驻军利益与权贵利益之间,无可避免要爆发尖锐冲突。拉美西斯几次调运补给不力,一怒之下接连严惩了两处仓库的主事官吏,一问渎职、一问贪污,就以军法处置砍了脑袋。这一下,立时引发轩然大波。不理贪污,也不问渎职与否,底比斯王室宗亲权贵们只搬出最堂皇的理由:军法只能管军人,什么时候竟可以去管辖文职官吏?拉美西斯分明是在越权行事,是藐视法老!

    最终由法老裁断,结果竟是各打五十大板,海伦布的观点是:叙利亚驻军必须要维持,仓库储备量不容削减,但拉美西斯这一次确实做法失当,因而重新填补职位的官吏,依旧还是由权贵们委派人选去上任,并且言明界限,这些官吏的任免权与处置权,都在底比斯。也就是说,即便这些人作恶犯jian,或者履职再怎样不得力,拉美西斯也是管不到的,而只能是由底比斯去审案问责。

    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拉美西斯能够接受的,据理力争,却只得到法老的叹息回应,海伦布是真心要对他说一句:“你不要以为我糊涂,你要知道,统治的奥秘就在于让步与妥协,是要让各种势力、各个阶层与集团都可以和平共存,一个国家才能稳定根基。你固然是有你的道理,但身为法老,我却必须兼顾方方面面的需求与声音,如果单纯只站在任何一方,那恐怕都要出大问题。”

    拉美西斯无以言说那种着急:“可是再这样下去,叙利亚就要出大问题!战争一旦打起来是不会允许和稀泥的!到那时要受害受损的就是整个国家,从来就不是我一个人,或者单纯我这一方的问题。”

    海伦布对他的愤懑同样不接受:“你认为我还不够支持你么?任用帕特里奥,就已经是为你在王室贵族把持的祭司集团里打进了一颗钉子。很多事,不是不做,而是不能急,激变是要生乱的!”

    对于问题丛生的现状,拉美西斯的懊恼无以复加。不能急?坐看宿敌崛起,在凯瑟王的手中,赫梯迅速摆脱大乱凋敝,实力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如此残酷的现实,怎么还能容许不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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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拉美西斯愤懑满胸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一颗闪亮新星的偶然出现,才仿佛是让他看到一线希望。那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名叫维西尔,是为卢克索斯神庙的大祭司主管财务账目的家臣。跟随主人赴王宫觐见时,正与拉美西斯擦身而过,趁无人注意时他忽然开口:“将军的愤怒我很明白,但愤怒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重要的是掐住软肋,逼人不得不就范,这才是根本,不对么?”

    那个时候,拉美西斯猛然一愣。维西尔说:“将军若有兴趣,可以相约详谈,我的确有些话,非常想和将军说一说。”

    就这样,主管财务账目的家奴维西尔,抓住拉美西斯回王城述职的时间,走进了他的府邸宅院。真个坐到一起,起初拉美西斯满心是不解:“如果我没记错,你的主人,卢克索斯神庙的大祭司杜赫摩斯,是先先代法老阿肯纳顿的表弟,属于最固守传统的王室宗亲。他根本没可能会和我们这些人走到一起,你又怎么会有话想和我说呢?”

    维西尔微笑回应:“是我有话想说,而并非我的主人,所以他是什么立场,于此并没有关系。”

    拉美西斯皱眉打量:“你想说什么?”

    维西尔说:“将军的武勋威名在埃及无人能及,任何一个埃及百姓都会视你为英雄,但是到如今,你遭遇的诸多不公与艰难,又是因何而起?”

    拉美西斯听出了意思:“你想给我出谋划策?”

    维西尔苦笑叹息:“出谋划策谈不上,只是多年来,我实在积存了很多想法,并且非常想和将军说一说。在我看来,你的确是个杰出的人物,但同样有软肋。你的软肋就在这里——底比斯!你善对外敌,却每每总是受挫于内敌,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其实一切制约你、打击你的敌人都是来自背后,这一点将军自己承认么?”

    拉美西斯露出招牌式的邪恶坏笑:“继续说。”

    维西尔说:“将军你善于管辖军队,但最大的弱项,就是不善经营朝堂。或者也是客观现状所决定,将军常年身在战事前沿,远离底比斯,即便想经营恐怕条件也不允许。这实在很麻烦,我认为将军有必要看清楚,纵然冲锋陷阵靠的是军人,但在底比斯,掌握权力的核心却始终都是文官统治。他们虽然拿不起刀、杀不了敌,但却是他们在掌握你们的命运!他们可以轻而易举从背后打击你,稍稍耍点花招就可以断你后路、毁你前程,这才是最要命的。所以,我觉得将军有必要抽出精力关注底比斯了,如果在朝堂上,不能获得一份强有力的支持做后盾,那么将军在前线,恐怕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拉美西斯目光闪动:“你认为,我被孤立了?”

    维西尔断然摇头:“不是孤立,而是派系之间的力量对比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就譬如宰相法伊兹大人,他虽然支持将军并且身居要位,但毕竟已走向垂老。尤其这几年,身体也不好、精神更不济,很多事情是想管也管不了、想过问也问不动了。而即便宰相大人能再年轻回去个十几二十年又怎样呢?他的做事风格一贯是趋于稳健,从来不是能和将军你一样敢于无所顾忌向前冲的人。这就是问题:经历过罢黜贬谪风波,在这个朝堂上,能给与你支持的力量正在变得衰弱,无论是因为身体,还是因为胆量。可是再看另一边,将军自己想必也能感觉到吧,陛下也老了,他的健康状况也在变得越来越不好,而陛下是谁?武将出身而上位,从继位的第一天,其实就从来没有摆脱过来自正统王室血亲贵族力量的威胁。这种力量最集中的地方就在把持神庙的祭司集团。就像我的主人一样,正统王室宗亲,执掌宗教的力量,各地神庙所控制的数量旁多的土地、财富与人口,就形成了属于他们的强悍的阵营根基。陛下继位十几年来,虽然百般压制与其抗衡,但这种威胁是在逐渐变小么?或许在最初的几年是,然而现在……眼看陛下在走向衰落,多年来被压制的保守派王室力量正是在悄然抬头,是要夺回他们昔日的荣耀,不容错过时机。在这种时候,如果像将军你这样的人,不能在朝堂上赢得一席之地,那么以后你的处境,只会越来越糟糕。”

    说起现状,维西尔难掩叹息:“我相信,陛下自己也早已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帕特里奥回归,才会给予任用。他是你的支持者,就是能插进神庙祭司集团的一根钉子。但是,他的力量毕竟太有限了。在我看来,恐怕他的处境只会比将军你更加艰难和尴尬。昔日恶名,那是他抹不去的历史,重新归来为故乡效力,是实打实的没有威望更早已没了根基,就算他肯全力相助,实际上却又能帮到你多少呢?所以将军,你需要能真正帮到你的人,必须要在这个政权核心里培植出属于你的强有力的支持者,以现状而言,这已经刻不容缓!”

    拉美西斯静静听着,静默之下的心情却早已翻涌,对这个人,他是真要刮目相看了。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想要的是什么?”

    维西尔一愣,随即露出十足苦笑:“我以为将军不会问的,可惜,你终究还是问了。”

    拉美西斯更好奇:“不该问么?”

    维西尔一声叹息:“首先关注的是自己的利益点,还是国家大格局,这就是政客与政治家的区别。如果将军坚持要一个理由,那我只能说:我们有一个危险的邻居,我看到了他的可怕,所以知道,若现状再不得改观,继续下去,实在很危险。”

    拉美西斯的眼神变了,凑近过来,是百分百的好奇要打探:“是谁给了你这种想法?你凭什么敢这样说?”

    “能引得外邦逃奴成风,还不足见可怕么?”

    维西尔实言相告:“我的父亲是商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跟着他走过很多地方。虽不敢说见多识广,但我相信,总是比大多数人见识得要多一些。”

    他说:“外面的世界在变,而我们从来不变,这就是危机酝酿的根本。看看我们这里,数千年来都在固守着不变的传统。今天人们的生活,无论崇敬的神明、雕刻的壁画,还是穿的衣服、住的房子,和两千年前的先祖有区别吗?一切都被凝固下来了,我们注重来生远胜于今世,把无数的精力、财力、人力和物力都用在了狂热的宗教崇拜上,却惰于去思考一切关乎现实的问题。我们的传统,坚持认为神最初创造的世界就是最完美的,所以一切都无需改变。顽固的渴求永恒,从最高的统治者开始都认为维持和管理国家最省心省力的方式就是尽可能的减少变动。这里不欢迎创新、拒绝改变,于是一切都像死水一样静止。可是,死水是没有生命力的,它只会发臭、腐朽,最终干涸!”

    拉美西斯无以言说那种震惊,在他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眼神里已写满了欣赏。若非亲耳闻,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做家奴的人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就凭这番论断,这个人足可堪称是大材!

    显然,维西尔也是一个不得志的人,多少憋在心里无处吐露的想法,或者也全是逮到这样机会要一抒胸臆。维西尔说:“虽然我的主人就是最顽固的拒绝改变的保守代表,但并不表示我就会认同他的看法是对的。这些倚仗血统的贵族,从来没有人愿意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只是一味的沉浸在‘埃及是最富足的国家、埃及人是最高贵的民族’的幻梦里。海外贸易在他们眼中只是卑微民族的贡奉,却对一切悄然发生的变化视而不见。就譬如迈锡尼的商人吧,从前,他们多是和迦南地的港口通商,这几年却已转而更乐于来到埃及的口岸,直接同我们交易。其实在这背后说明了什么?是迈锡尼人在海上开辟的航路更加丰富,可以有更短的路线节省时间和成本,而节省成本就是在扩大利润,让外邦赚足荷包而自己浑然不觉,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呢?再说仅仅是一两年前,迈锡尼人的船只还仅能停留在北方海岸,贸易也多集中在海岸进行,而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直接驶入底比斯来卸货了,这又是在说明什么?岂非正是迈锡尼人的经验和技能都在不断累积,从海上航行到内河航行,对船只的要求和驾船技术都是完全不同的,而现在,他们已经可以轻松驾驭尼罗河,可以像我们一样穿梭迅速、来去自如,这些都不是变化吗?外面的世界在不停改变,而我们的贵族却只会沉浸在对精美的彩陶、橄榄油和葡萄酒的享受里。仿佛其他的一切都根本不重要,是没有意义的……”

    “停!等一下!”

    拉美西斯骤然打断,仿佛察觉到什么,眼神透出寒光:“你说……迈锡尼的商人,开始热衷直接到埃及来做生意?直入底比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