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庶子巡 第一节 大典
第二章庶子巡 第一节四方大典 层层宫墙,道道回廊。 宋正礼已经数不清自己在这南平王宫里走了多少回,也记不起自己哼唱了多少遍那古老的歌谣: “雪踏寻兮夜漫长, 浮塗游兮故国殇, 瀚魇魂兮束青发, 啄岩尽碎兮归故乡。” 夜近子时,一滴寒夜的露珠从屋脊上滑落,滴在了宋正礼的额头上。凉意使他从回忆中清醒,他看清了眼前的男人。管九音手捧朱红的漆盘站在浮塗殿下。那漆盘上是三颗血淋淋的头颅。 “处置了?”宋正礼回过神来。 管九音不置可否,他推着轮椅进入浮塗殿,将漆盘放在殿中的案几上。接着,他自袖中掏出了一块玉坠。 宋正礼的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泛起了一阵恐惧还有悲伤。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遥远苍老的声音:“毕竟还是孩子,何必要斩尽杀绝?”这声音略显温软。 “厚葬了吧。”宋正礼看到眼前滴血的头颅,略带忧伤的说道。 管九音顿了顿,说:“这不是前王后裔,他们逃了。” 宋正礼转过身看着管九音,又看了看漆盘上的头颅,问道:“逃走啦?” 管九音似乎从宋正礼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解脱的快意。他警觉起来,向宋正礼躬身一揖,语气坚决地说道:“虎子不除,江山不固!” 浮塗殿突然变得安静极了,静到能够听到两人彼此碰撞的呼吸声。宋正礼轻轻迈出了左脚,接着迈出了右脚,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管九音面前,伸手接过管九音手中的玉坠。他转身走向王座,将玉坠慢慢收紧,眼中浮起了一层杀气。他冷冷地说道:“追,杀,杀无赦。” “当”,子时的钟声敲响,回荡在浮塗殿的每个角落,震颤在宋正礼的心中。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声音:“何必赶尽杀绝?”他低下头看着那块翠绿的玉坠,幽幽地说道:“今天就算你们的四方大典了,我在这王座上为你们歌唱!”宋正礼的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他再一次哼起了那古老的歌谣: “雪踏寻兮夜漫长, 浮塗游兮故国殇, 瀚魇魂兮束青发, 啄岩尽碎兮归故乡。” 这是专门唱给南平国庶出王子的歌。 宋正礼的脑海中又重新浮现出十年前的场景,那是他的“四方大典”。也是他野望的起点。 “四方大典”则是南平国按照祖训在庶出王子成年当天举行的盛大典礼。因为前几代王族的香火不旺且又都是嫡子,所以南平已经很久没有举行过这样的典礼了。正因如此,此时的南平除了王上、王后、王妃和寥寥几个历经数朝的文武老臣,几乎没有人能够记起典礼蕴藏的真正含义,他们只是记得有这样一个盛大的典礼罢了。这一天的主角宋正礼更是如此。 丽妃拢起了宋正礼平日散落的青发,挽成了四方髻,并在上面插了一根用荆棘木作成的发簪。她脱下宋正礼平日穿的用银线缝制成的四首华服,为他套上了粗麻制成的衣裳。 看着已是平民打扮却依然风采卓然的儿子,丽妃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她将宋正礼轻轻搂入怀中,怜爱地说道:“我的孩子长大了”。 宋正礼逃出丽妃的怀抱,看着母亲笑着说道:“母亲,从今天起我就是大人了。您放心,我会永远守在您身边,照顾您,保护您!” 丽妃看着宋正礼,在短暂的出神之后,又一次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地说:“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是我最最亲爱的孩子。” 这一次宋正礼没有挣脱母亲的怀抱,他感受着母亲温暖的身体,呼吸着母亲身上温馨的气息,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了:“母亲,我哪儿也不去。” 内侍官的声音从丽妃宫外传来:“王上有旨,丽妃娘娘,正礼王子,请二位即刻前往浮塗殿——参加四方大典——” 宋正礼闻声兴冲冲地跑出宫门,当他看到那位将他从小养大的内侍官李闵行时快乐地抱住了他。李闵行笑着将他推开,数落道:“殿下,你是成年人了,以后......” “以后什么?”宋正礼问道。他立直身子,迈开方步,微笑着看着李闵行。 李闵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看着快乐的宋正礼,他的笑容收住了。他抓住宋正礼的手,轻轻地说道:“正礼王子,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放弃。” 老人的神情和话语让宋正礼沉默了。他扭头,看到了站在朱红门栏里的母亲。母亲脸上挂着含泪的笑容。会发生什么呢?宋正礼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浮塗殿上,南平王正襟危坐,文武百官列于大殿东西两边,王长子宋正平坐在南平王的下手,王后和丽妃立在南平王身后左右两侧。宋正礼跪在大殿中央。 “你可知今日是何日?”南平王问道。 “启禀父王,是儿臣成人之日。”宋正礼答。 “你可知成人为何束发?”南平王又问。 “启禀父王,因为要将万千思绪聚于一处,精诚为国!”宋正礼如流对答。 “你可知为何要脱华服,穿麻衣?”南平王再问。 “启禀父王,因为我南平以农为本,穿麻衣是为了不忘本!”宋正礼答完,俯身叩头。 南平王双掌拍击自己的双腿,说道:“起来吧!” 宋正平赞许地看着自己的王弟宋正礼,眼中不乏钦羡之情。内侍官李闵行宣布四方大典开始,歌声便在满朝文武口中、浮涂殿内、南平王宫、整个万芒一遍遍地响了起来: “雪踏寻兮夜漫长, 浮塗游兮故国殇, 瀚魇魂兮束青发, 啄岩尽碎兮归故乡。” 九遍歌声闭,宴会开始了。玉盘珍馐,霓裳羽衣。酒rou鲜美,歌舞动人。宴会从日中进行到日落,又从日落进行到月挂枝头。宋正礼向父王、王后、王兄、母亲问安,与大臣们推杯换盏。他很快乐,他对自己的未来以及南平的未来感到兴奋。但是,母亲的神情使他惴惴不安。母亲脸上总是挂着的那一丝忧郁,令他不断地回想起李闵行和他在丽妃宫外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放弃!”这种不安一阵接着一阵地袭来,虽然王兄宋正平和大多数文武官员与往常并无分别。但是,父王的神情却和平日产生了些许不同,王后虽然一向不喜欢自己,今天竟对自己丝毫不理,而那些南平的老臣见到自己走近又远远的避开。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无论发生什么”,可是,究竟要发生什么? 夜近子时了。南平王挥了挥双手的衣袖,浮塗殿安静下来。宋正礼看到母亲的身体微微地发颤,看到王后脸上露出不知从何而来的得意笑容。他听到父王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他走到大殿中央,跪下,说道:“父王,母妃似乎身体不适。” “哦,是吗?”南平王转身向丽妃投出询问的目光,丽妃躲闪着。他的鼻子发出一声轻哼,转向宋正礼,问道:“我儿,此夜将尽?” “已经快到子时了。”宋正礼不明所以地回答道。 南平王仰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那么,要进行四方大典中最重要的部分了。” “不!”丽妃发出一声惊叫。 “把她带回寝宫!”南平王突然变得粗暴起来。 “母亲!母亲!父王!”宋正礼不明白平日温文尔雅的父王为何会这样的狂躁。 南平王大袖一挥,指着宋正礼,喝到:“闭嘴!我问你!你可知为何要脱华服,穿麻衣?” 宋正礼支支吾吾地回答:“启禀父王,因为我南平以农为本......” “错!是因为自今时今日起,你便不再是王族!”南平王瞪着眼睛说。 “什么?”宋正礼又一次想起李闵行的话,他开始在大殿中寻找李闵行的身影。 南平王重重地一拍案几,又问道:“我再问你,你可知为何束发?” “我.......我......”宋正礼心中乱作一团。 “那是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梳理你散落的头发!”南平王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当”子时的钟声敲响,回荡在浮涂殿的各个角落。南平王乜斜着眼睛看着宋正礼,说:“我问你,你可知今日是何日?嗯?” “是......是......”宋正礼慌乱地看向满朝文武,发现满朝文武脸上也都充满着慌乱的神色。 “回答我!”南平王大喝道。 “是儿臣成人之日!”宋正礼昂起头颅,慌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哈哈哈哈,宋正礼,宋正礼,”一时间,南平王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泪花,“今日是你按照祖训离开王宫,离开万芒,离开南平,流落四方,收集通国符印,捕获四方异兽的日子!当你收集齐了通国符印、四方异兽你才可以回南平见我!懂了吗?”
宋正礼呆呆地跪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跪在前方恳求父王收回成命的王兄,怔怔地看着面露恼怒训斥王兄的王后,怔怔地看着无比熟悉此刻却躲避他的目光的满朝文武,怔怔地看着那个高高坐在上方平日万分疼爱自己的父王。他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涌出了眼眶。 “带他出宫吧——” 四名禁军走向宋正礼。宋正礼耳中震荡着父王嘶哑的命令,他双手撑着地面,慢慢支起了身体。他转身看向浮塗殿的殿门,朝着殿门走去。他眼中的泪水不停地流淌,在走向殿门时流淌,在身后一扇扇宫门关闭时流淌,在孤独的坐在马车上时流淌。当他下车离开万芒城的时候,他的泪流干了,跪在了地上。他使出全身气力撕扯着地上的草木泥沙,仰面对着天空发出无声的哭泣。赶车的老仆远远的看着他,摇了摇头,调转了马车。城门的守卫关上了厚重的城门。 银河明亮,将漆黑的夜空划成了两块。 宋正礼瘫软在地上。许久,他听到地面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他睁开了双眼,看到七八匹马从黑暗中飞驰而来。马背上是黑衣人,手里拿着尖刀。 王后!宋正礼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笑容。这样死了,也挺好的。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却听到马蹄声停住了。他睁开双眼,发现身前站着一位老人。老人是李闵行,李闵行的身边左右排开的是八名禁军高手。 “你们何必赶尽杀绝?”李闵行苍老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有力。 宋正礼勉强支起身体,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当宋正礼苏醒时,已是身在一片麦田中。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李闵行慈祥的脸。宋正礼直起身子,面前是一堆篝火,篝火的对面是两匹马。 “李总管?你怎么来了?”宋正礼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王上让我来的。”李闵行抚摸着宋正礼的额头,拭去他眼中残留的泪水。 “你不该救我,”宋正礼摆开李闵行的手。 李闵行在宋正礼身边缓缓地坐下,慢慢地说道:“救你的是你的父王。” 宋正礼扭过头去,捡起一根地上麦秆用力扔进了篝火。 李闵行将手搭在宋正礼肩上,说道:“正礼王子,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在责怪些什么。既然他赶你出宫门,为什么又要来救你?从今天起老仆就跟随着殿下。四方大典,是夏平的祖训,夏平五分后,南平沿袭了这条祖训。这百年来,你是头一个庶出王子。庶出的王子要在成年之后离开南平,收集通国符印,捕获四方异兽,这两样做成了,才能回国,重享王子之尊。我这把老骨头都快忘记祖宗的教训了,年轻一辈根本不清楚这条祖训究竟是什么,你的父王还记得。而你,更要牢牢的记住。” 宋正礼从地上一骨碌爬起,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庶出的王子就要离开?” 李闵行没有抬头,双目平视着远方,说:“据说是因为担心庶子夺嫡。” 宋正礼怒道:“你是说南平的祖先们担心自己庶出的孩子谋逆?” 李闵行笑了笑,悠然地说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想这或许是磨练子孙的一种方式,要知道通国符印、四方异兽并非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做得到的人必是能够正兴南平的人。对谋逆的担忧或许是有的,但是寄予的厚望同样不少啊!所以,我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放弃。” “那么,那么父王呢?他就这么轻松地把我赶走了?”宋正礼紧紧盯着李闵行的眼睛。 李闵行从地上站了起来,双目逼视着宋正礼,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父亲愿意放逐自己的孩子!” 宋正礼被李闵行的语气震慑,他回想起父王在赶走自己时眼中浮出的泪光,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他木讷地望着远方的万芒城,问道:“可我......我还能回去吗?” 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李闵行将宋正礼从地上拽起,坚定地说:“能!” 宋正礼眼前的篝火即将燃尽,焦灼的木枝交错着发出一缕缕薄烟,宋正礼透过这烟幕看见万家灯火点亮整个王城,高耸的城墙围住了深夜的月光,在护城河里泛起了金波。宋正礼从未在城郊的山坡上这样去看过万芒,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爱这座城。 天亮了起来,万芒城内又开始了一天的繁喧,仿佛并没有在意一个王子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