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转折
婷婷没有动，没有闪避。 但她身后却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本就是神般的人。 项青云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门口，仿佛完全没有丝毫戒备。 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要击倒他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死灰色的睁子，冷冷地看着黄峰，他并没有出手拦阻，但 黄峰的身法却突然停顿，就象是突然到一面看不见的石板上。 这既无表情、也没有戒备的独臂人，身上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 黄峰眼角的肌rou似已抽紧，盯着他，一字字道：阁下尊姓” 项青云道：战』” 黄峰道：战，战斗的战” 他忽然发现这独臂人的铁斧，他整个人似也已僵硬。 “战刑天 项青云道：你想不到” 黄峰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算错了，我本不该来的： 项青云道：你已来了： 黄峰道：现在我还能不能走” 项青云道：不能： 黄峰道：我可以留下一只手。” 项青云道：―只手不够。” 黄峰道：你还要什么” 项青云道：要你的命： 黄峰道：没有交易” 项青云道：没有。” 黄峰长长叹口气，道：好。” 他突然出手，他的目标还是婷婷。 保护别人，总比保护自己困难，也许婷婷才是项青云唯一的弱点，唯一的空门。 项青云没有保护婷婷。 他知道最好的防御，就是攻击。 他的日挥千下，铁斧劈山。 这一斧简单、单纯、没有变化，没有后着这―斧已用不着任何变化后着。 铁斧直劈，中是武功中最简单一下。 但这一招却是经过干百次变化之后，再变回来的。 这一斧返埃归真，已接近完全。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斧那种神奇也没有人能了解。 甚至连黄峰自己都不能。 他看见铁斧劈下来时，已可感觉到冰冷锐利的斧头砍在自己身 他听见铁斧风声时，同时也已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死，怎么会是虚无缥缈的事 原来没有恐惧，没有感觉，没有害怕。 他还没有认真想到死这件事的时候，突然间，死亡已将他生命攫取。 然后就是一阵永无止境的黑暗。 婷婷还是没有动，但泪珠已慢慢从脸亡流下来…… 突然间，又是一阵惨呼。 唐景正觉得丁宝是个很可怕，丁宝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挥太高，下腹露出了空门。 唐景连想都没有去想，剑锋已刺过他的肚子。 丁宝的人在剑上一跳，就象是钓钩的鱼。 他身子跌下时，鲜血才流出，恰巧就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死得也很快。 罗刹似已完全疯狂。 因为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这种疯狂本已接近死亡。 他已看不见别的人，只看得见华夜手舞着的招式。 高岗已在一步步向后退，突然转身 唐景正等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你又想走” 高岗溉了激发干的嘴唇，道：我说过，我还想活下去。” 唐景道：你也说过，为了活下去，你什么事都肯做。” 高岗道：我说过。 唐景道：现在你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高岗目中又露出盼望之色，立刻问道：什么事” 唐景道：罗刹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高岗道：我没有朋友。” 唐景道“好，你杀了他，我就不杀你中 高岗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手已扬起。 三柄小刀闪电般飞出，三柄小刀全都盯入了罗刹的左胸。 罗刹狂吼一声，霍然回头。 他已看不见华夜，看不见那凤舞的银枪。 银枪已顿住。 他盯着高岗一步步往前走，胸膛上的鲜血不停地往下流。 高岗面上已经全无血色，一步步往后退嘎声道：你不能怪我，我就算陪你死，也没什 么好处。” 罗刹咬着牙，嘴角也已有鲜血渗出。 高岗突然冷笑，道：但你也莫要以为我怕你，现在我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的手又扬起。 然后他脸色突然惨变，因为他发现自己双臂已被人握住。 罗刹还是在一步步地往前走。 高岗却已无法再动，无法再退。 唐景的手就是两道铁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臂。 高岗面无人色，颤声道：放过我，你答应过我，放我走的。” 唐景淡淡道：我绝不杀你。” 高岗道：“可是他……… 唐景淡然道：“他若要杀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高岗突然放声惨呼，就象是一只落入陷陇的野兽。 然后他连呼吸声也停顿了。 罗刹已到了他面前，慢慢地拔出一柄小刀，慢慢地刺人了他胸膛 三柄小刀全都刺人他胸膛后，他还在惨呼，惨呼着倒了下去。 罗刹看着他倒了下去，突然转身，向唐景深深一揖。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用自己手里的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鲜血慢慢地渗入阳光普照的大地，死人的尸体似已开始干瘪。 婷婷终于倒了下去。 唐景看着她，就象是在看着一朵鲜花渐渐枯萎…… 项青云挥起铁斧，重重地砍了下去。仿佛想将心里的悲愤，发泄在大地里。 大地无语。 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样能接受死亡。 鲜花在地上开放时，说不走也正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候。 坟已挖好。 项青云提起黄峰的尸体，抛了下去。 一个人的快乐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容易埋葬呢 他只知道婷婷的快乐和光明已被埋葬了，现在他只有眼见着它在地下腐烂。 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反而比夺去他的希望仁慈些。 他实在不敢想象，一个已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活得下 他自己还活着，就因为他虽然没有快乐，却还有希望。 婷婷呢 他从未流泪，绝不流泪。 但只要一想起婷婷那本来充满了欢愉和自信的脸，他心里就象有针在刺着。 现在他只希望那两个人能安慰她，能让她活下去。 他自己已老了。 安慰女人，却是人的事，老人已只能为死人挖掘坟墓。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了丁宝的尸体。 丁宝的尸体竟然复活! 丁宝并没有死。 腹部并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数的腹部被刺穿，却还可以活下去。 认为腹部是要害的人，只不过是种错觉。 丁宝就利用了这种错觉，故意挨了唐景的一剑。 项青云刚提起了他，他的剑已刺入了项青云的腰，直没至剑柄。 剑还在项青云身上，丁宝却已逃了。 他把握住最好的机会逃了。 因为他知道华夜和唐景一定会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项青云立刻死。 华夜和唐景赶出来时，青云巳倒了下去。 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嘎声问道：婷婷呢” 现在他关心的还是别人。 华夜勉强忍耐着心里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还没有醒。” 项青云道：你应该让她多睡些时候，等她醒来时，就说我已走 他剧烈地咳嗽着，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千万不要……” 华夜道：你还没有死，你不会死的。” 项青云勉强笑了笑，说道：死又不是什么事，你们何必作出这种样子来，让我 看了难受。” 唐景也勉强笑了笑，想说几句开心些的话，却又偏偏说不出来。 项青云道：现在这地方你们已绝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 唐景道：是。” 项青云道：华夜一定要带着婷婷走： 唐景道：你放心好了，他绝不会抛下婷婷的。” 项青云道：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唐景道：什么事” 项青云道：回去，我要你回去。” 唐景咬了咬牙，道：为什么要我回去” 项青云喘息道：“你回去了，他们就绝不会再找到你，因为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唐门 的少主人。” 唐景道：可是……” 项青云道：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华夜，所以为了华夜，你也该回去： 唐景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 项青云道：不可以： 唐景道：为什么 项青云道：唐门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带着这样两个人回去，消息迟早一定会走漏出来的。” 唐景说道：我不信他们真敢找上唐门去： 项青云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烦，但我也知道华夜的脾气：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道：他一向是个不愿为兄弟惹麻烦的人，你若真是他的兄弟，就应该让他带着婷婷，平平静静地去过他们的下半辈子。” 唐景道：可是他……” 项青云道：他若真的到了唐门，你们一定全都会后悔。” 唐景道：为什么” 项青云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他挣扎着，连喘息都似已无法 喘息。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若不肯答应我，我死也不会限目的：唐景握紧双拳，道 ：好，我答应你，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对付十二月：他咬着牙，接着道：只有等到十二月瓦解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才能过好日子： 项青云道：你们会有好日子过，但却用不着我。”他又勉强笑了笑，接着道：你最好 记住，要打倒十二月，绝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就连佛怒唐莲的主人都不行。” 唐景道：你……” 项青云道：我更不行，要打倒十二月，只有记住四个字。” 唐景道：哪四个字” 项青云道：齐心协力。” “齐心协力』” 这四个字就是这叱咤风云的武林巨擘，最后留下的教训。 他自己独来独往，纵横天下，但他到了临死时，所留的却是这四个字。 因为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比得上“齐心协力”的。 现在他已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他的死已有价值。 要活得有价值固然困难，要死得有价值更不容易。 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 两只老鼠从屋角钻出来，大摇大摆，因为它们以为屋里已没有人， 屋里有人，有三个人。 华夜和唐景笔直地站在床前，看着犹在沉睡的婷婷。 老鼠从他们脚下窜过，又窜回。 他们没有动，也没有坐下。 他们仿佛在惩罚自己。 所有的不幸，岂非全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 看着泥土覆盖到项青云身上时，他们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已记住项青云的话。 “死，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的确不是。 因为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 活在人心里』 所以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现在他们看着婷婷，眼泪反而忍不住的要流下来。 婷婷已醒了。 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呼唤华夜的名字。 华夜即刻拉伎了她的手， 柔声道：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婷婷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绝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走的： 华夜道：我……我还要你明白一件事。” 婷婷道：我已经明白了。’，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鲜花般的微笑，接着道：我知道你要告诉我，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那些人说的话，全是故意气我的。” 华夜道：他们根本不能算是人，说的也完全不是人话。” 婷婷道：我明白。” 她拾起手，轻抚着华夜的脸。 她自己脸上充满了温柔与怜惜，轻轻接着道：“我也知道你怕我担心，其实我早已知道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 华夜的心突然抽紧，勉强笑道：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个是真的。” 婷婷柔声道：你以为我真的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我连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 出。” 华夜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几乎沉到足底。 婷婷道：可是你也用不着怕我伤心，更用不着为我伤心，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个丑八怪。”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脸上也丝毫没有悲伤自怜的神色。 她轻轻地接着说下去，道：开始的时候，我当然也很难受，很伤心，但后来我也想开 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应该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活下去。” 她轻抚着华夜的脸，声音更温柔☆ “我虽然长得比别人丑些，可是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还是比很多人幸运，我不但有 爱我的父母，而且还有你。” 唐景在旁边听着，喉头也似已睫咽。 他看着婷婷的时候，目中已不再有怜悯同情之色，反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他实在想不到这么样一个纤弱畸形的躯壳里，竟会有这么样一颗坚强伟大的心。 华夜凄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婷婷道：我是为了你： 华夜道：为我” 婷婷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 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华夜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 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 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 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洗净自己满手的鲜血。 他一直都在回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 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婷婷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 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 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婷婷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华夜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唐景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婷婷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纯净的心。 新坟，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英雄的尸体。 这是华夜和唐景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 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 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会永远 留在他们心里。 戌时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 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部洒在这块土地 华夜和婷婷并肩跪了下去。 “这是我们的喜酒 “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绝不再离开她： “我一定会要她好好地活着中 他们知道他一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世交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们对死 者的诚意和尊敬。 然后婷婷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让这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互道珍重。 夜色更浓，乌鸦在风林中哀鸣，似乎也在悲伤着人间的离别。 唐景看着华夜。 华夜看着唐景，世上又有什么样的言词能叙述出离别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景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 华夜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唐景道：现在你已用不着我来陪你。” 华夜道：你要回去了” 唐景道：我答应过，我一定要回去。” 华夜道：我明白。” 唐景道：你们呢” 华夜道：我也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唐景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华夜道：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唐景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但无论你们在哪里，以后一定要去找我。” 华夜道：一定。” 唐景道：带着她一起来。” 华夜道：当然： 唐景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华夜的手，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华夜道：你说：唐景道：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去找我： 夜色已临。 唐景孤独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华夜轻轻拥佳了婷婷，只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 婷婷柔声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华夜点点头。 婷婷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华夜俯下头，轻吻她的发脚， 柔声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中 他的确很幸福。 他有个好兄弟，也有个好妻子。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竟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活下去。 婷婷抬起头，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华夜勉强笑道：我害怕伯什么” 婷婷道：怕我们没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找来，怕我们没有谋生之道中 华夜沉默。 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婷婷道：其实你不该害怕，一个人只要有 决心，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华夜道：“可是……” 婷婷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乐的。” 华夜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要你过好日子。” 婷婷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 华夜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婷婷道：吃好，喝好，玩好，不是真的好，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华夜慢慢挺起了胸，拉起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他知道现在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的了。 因为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外去。 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在这里是绝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故事的结束。 华夜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婷婷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 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 现在她已远比以前健康得多。 甜蜜快乐的生活，无论对什么样的病人来说，都无疑是一副良药 华夜看着桌上的酒菜，笑得就象个孩子：今天晚上居然有酒： 婷婷甜甜地笑着，道：这几天你实在太累，我应该好好稿赏稿赏你： 华夜坐下来，先喝了口酒，才笑道：我只希望今天交过租后，能多剩下几担谷子，去替 你换些好玩的东两来： 婷婷就象被宠坏了的孩子，坐到他膝亡，眨着眼睛道：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华夜道：你要什么” 婷婷道：你。” 她用她纤弱的小手，捏了他的鼻子。 他张大嘴，假装喘不过气来。 她吃吃地笑着，将一杯酒倒下去，他拿起筷子，挟了块牛rou，要塞进她的嘴。 突然，他的筷子掉了下来。 他的手已冰冷。 筷子挟的不是牛rou，是条蝎子。 寸长的蝎子。 婷婷道：什么事” 华夜脸色也变了，还是勉强笑道：没什么，只不过菜里有条蝎子，刚从屋顶上掉 下来的，看样子今天晚上这牛rou我已吃不到嘴了。” 婷婷沉默了很久，终于也勉强笑了笑，道：幸好厨房里还有蛋，我们煎蛋： 她一站起来，华夜也立刻站起来，道：我陪你去： 婷婷道：我去，你坐在这里喝酒： 华夜道：我要陪你去，我喜欢看你煎蛋的样子。” 婷婷笑道：煎蛋的样子有什么好看” 华夜笑道：我偏偏就喜欢看。” 两个人虽然还是在笑着，但心里却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厨房里很干净。 你绝对想不到象婷婷这么样一个女人，也能将厨房收拾得这么干净。 爱的力量实在奇妙得很，它几乎可以做得出任何事，几乎可以造成奇迹。 婷婷走进去，华夜也走进去，婷婷去拿蛋，华夜也跟着去拿蛋。 他跟着她，简直已寸步不离。 婷婷开了炉门，华夜煽了煽火，婷婷拿起锅摆上去，华夜掀起了锅盖。 突然，锅盖从他的手里掉了下去。 他的手更冷，心也更冷。 锅并不是空的，锅里有两个草人。 用草编织成的人，没有头的人。 头已被撕裂，脖子上已被鲜血染红。 炉火很旺，草人被烤热，突然开始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婷婷的脸色苍白，似乎已将晕过去，她有种奇妙的第六感，可以感觉到华夜的恐惧。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知道这时候他们已一定要想法子坚强起来。 她忽然柔声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老实话了” 华夜握紧双拳道：是。”婷婷道：蝎子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这里绝不会有蝎子： 华夜点点头，面上充满了痛苦之色。 因为他知道他们平静甜蜜的生活，现在已结柬了! 要承认这件事，的确实在太痛苦。 但婷婷却反而很镇静，握紧了他的手，道：我们早巳知道他们迟早总会找来的，是不 是” 华夜道：是。” 婷婷道：所以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我早已有了准备： 她的声音更温柔，接着道：总算已过了两年好日子，就算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 遗憾，何况，我们还未必会死： 华夜挺起胸，大声道：你以为我会怕他们” 婷婷道：你当然不怕，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怕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 她脸上发出了光，因为她本就一直在为他而骄傲。 华夜忽然又有了勇气。 你若也爱过人，你就会知道这种勇气来得多么奇妙。 婷婷道：“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锅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华夜呐呐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两个草人而已。” 婷婷道：草人” 华夜冷笑道：他们想吓我们，却不知我们是永远吓不倒的： 死蝎子和草人当然要不了任何人的命，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只不过是种威胁，是种 警告。 他们显然并不想要他死得太快。 婷婷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洗洗锅，我替你煮蛋吃，煮六个，你吃四个大的，我吃两个。” 华夜道：你……你还吃得下” 婷婷道：为什么吃不下吃不下就表示怕了他们，我们非但要吃，而且还要多吃些： 华夜大笑道：对，我吃四个，你吃两个：也只有连壳煮的蛋，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开始吃蛋。 婷婷道：这蛋真好吃。” 华夜道：瞩，比牛rou好吃多了。” 婷婷道：他们若敢象个男人般堂堂正正走进来，我可以请他吃两个蛋的： ：只可惜他不敢，那种人只敢鬼鬼祟祟地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突然间，窗外也有人冷笑。 华夜霍然长身而立，道：什么人” 没有回应，当然没有回应。 华夜想追出去，却又慢慢地坐下来， 淡淡道：果然又是个见不得人的： 婷婷道：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对付他们这种人最好” 华夜道：你说什么法子” 婷婷道：就是不理他们。”华夜大笑道：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的确是个好法 子： 他笑的声音很大，可是他真的在笑么 窗外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事，多少可怕的人 屋子里却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小的一间屋子，小小的两个人，外面那无边无际未知笼罩着。 他真的能不怕 银枪已从床下取出来。 枪上积满了灰尘，但却没有生锈。 有些事是永远不会生锈的，有些回忆也一样。 华夜想起了唐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找着了他” 他希望没有。 这件事，他希望就在这里结束，就在他身上结柬。 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婷婷。 如果他不在了，婷婷会怎么样 他连想都不想。 婷婷好象也没有想，似已睡着。 她实在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坚强得多，勇敢得多，但在睡着的时候，她看来还是个孩子。 他怎么能忍心抛下她他怎么能死 窗外风在呼啸，夜更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枪，他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眼泪流下来。 可是他泪已流下。 婷婷翻了一个身，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华夜道：我……我还不想睡。” 婷婷道：莫忘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下田去。” 华夜勉强笑了笑，道：明天我可不可以偷一次懒” 婷婷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后天呢……大后天呢”她叹了一声，接着道：他们若 一直不出现，难道你就一直在这里陪着我……难道你能在这屋里陪我一辈子” 华夜道：为什么不能” 婷婷道：就算你能，这样子我又能持续到几时” 华夜道：维持到他们出现的时候，等着他们来找我，总比我去找他们好： 婷婷道：但他们几时才来找你呢” 华夜肯定道：他们既已来了，就绝不会等太久的” 婷婷道：他们这样做，也许就是要将你困死在这屋子里，要等你精疲力竭的时候才出现： 华夜苦笑道：可是他们不必等，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必要。” 婷婷道：为什么” 华夜缀然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说老实话的时候” 婷婷道：是： 华夜接着道：那么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事： 婷婷道：什么事” 华夜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要你答应，不管是谁什么事都要活下去 婷婷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夜凄然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婷婷道：你怕他们” 华夜道：我不能不怕： 婷婷道：为什么” 华夜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道：你永远不可怕的，这次他们既然又找来了，就一定已 经有十分的把握。” 婷婷沉默着。 她仿佛忽然变得很冷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若真的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为什么 不立刻下手呢” 华夜道：因为他们故意要让我痛苦。” 婷婷道：但他们下手捉你之后，岂非还是一样可以令你苦？” 华夜怔住。 然后他眼睛渐渐发亮，突然跳起来，道：我想通了。” 婷婷道：你想通了什么” 华夜道：十二月的人并没有来： 婷婷道：来的是什么人” 华夜道：来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才要这么样做，要逼得我精疲力竭，逼得我发疯，然 后他才好慢慢地收拾我： 婷婷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华夜道：丁宝』一定是丁宝： 丁宝很少杀人。 但他若要杀人，就从不失手。 他杀人很慢，慢得可怕。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华夜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道：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来的，我知道： 婷婷道：为什么” 华夜道：他要来报复。” 婷婷道：报复” 华夜道：有些人可以自己做一万件对不起别人的事，但别人却不能做一件对不起他的 事，否则他就一定要亲手来报复： 他咬着牙道：他却忘了，我也正在找他!” 他当然永远忘不了谁杀了项青云。 婷婷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带十二月的人来” 华夜道：他绝不会： 婷婷道：为什么” 华夜道：因为报复是种享受，杀人也是，他绝不会要别人来分享的： 婷婷紧握住他的手，道：“他……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 华夜冷笑着说道：他的确是，但是我并不怕他。” 他声音突然停顿，外面竟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声音很轻、很慢。每一下仿佛敲在他们心上。 华夜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有把握。 这两年来，他拿的是锄头，不是枪。 敲门声还在继续着，轻轻的，慢慢的，一声又一声…… 婷婷的手好冷。 他忽然发现她也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胆子那么大。 婷婷终于忍不住地说道：外面好象有人在敲门。” 华夜道：我听见了。” 婷婷道：你不去开门” 华夜冷笑道：他若要进来，用不着我去开门，他也一样能进来。”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种藉口。 他的确是在畏惧。 因为他不能死，所以他怕死。 怕死并不是件可耻的事，绝不是！ 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有婷婷这么一个爱你的女人需要你照顾，你也会怕死的。 婷婷的心仿佛在被针刺着。 她当然了解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她空洞灰暗的眼睛里，忽然泉水般涌出了一连中晶莹的泪珠。 华夜道：你……你在哭” 婷婷点点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为你而骄傲的。” 华夜道：我知道：婷婷道：但现在――现在我却没有这种感觉了： 华夜垂下头。 他当然也了解婷婷的心情。 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是懦夫，更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在面对困难和危险的逃避。 婷婷凄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但我却不愿你为了我这么样做，因为我知 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因为你本不是懦夫。” 华夜道：可是你……” 婷婷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无论我怎么样，只要是你应该去做的事，你还是一定要 去做的，否则我也许会比你更痛苦。 华夜看着她，只有真正的女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为她而骄傲。 他俯下身，轻吻她面颊上的泪珠，然后就转身走出去。 她伏在枕上，数着他的脚步声。 每天早上，她都在数他的脚步声，从床边只要走十三步，就可以走到外面的门。 一步、两步……四步、五步…… 这一去他是不是还能回来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就算她明知他这一去水不复返，也同样不会拦阻他，因为这件事是他非解决不可的。 他已不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