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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号子 新

    初秋时节的长江,听起来远比其他时节安静了许多,除了舰艏破开波浪时的水花声外,也就剩下呜咽呼啸的风声了。

    至于船下的江面,这时已经从雨季的惊涛骇浪,变成了平滑静缓的琉璃镜面;只有层层叠涌的水纹涟漪还在显示着江水的流淌。若不是船艏撞击出的朵朵水花,在这昏暗的世界里,人都很难察觉脚下的游轮是否真的还在行进。

    世界实在太过安静了!

    现在是破晓前的时光,天地间还是一片黑暗,除了驾驶舱那一点昏暗的灯火,还露出了一丝人烟外,再也没有能够证明这是人世的证据了。

    沿江两岸对峙高耸的峭壁,嶙峋峥嵘,在昏暗的夜色下显得影影绰绰难辨虚实,时而像狰狞猛兽,时而又似口口相传的鬼魅般扭曲。

    从两岸崖上不时传来的阵阵猿啼,悲鸣悠转,带着凄凉哀愁的怨意,就仿佛是厉鬼的哀嚎一般久久不息,不禁使人不寒而栗。

    重岩叠嶂的悬崖上,怪柏横生,奇松成林。每当山风过时整个崖壁便枝杈摇曳,一时宛若群魔乱舞,不禁使得眼前这幽邃深广的险绝峡湾,看起来恍如洪荒巨兽的血盆大口一般惊吓与恐怖。而孤独航行在江面上的游轮,就如掉进黑暗深渊的孩童一样,满是无助与弱小。

    “嘎吱”

    船舱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略显消瘦但却挺拔如松的身影从黑暗中露出了轮廓。黑暗中,勉强能够看到人影朝两侧张望了下,借着那几缕微弱昏暗的光线,辨别了方向,随即用力合上了身后的舱门,走向了船头。

    这时节的江风虽还说不上狂暴,却也带着三五分初秋时节特有的凉意。迎面袭来时将他身上剪裁得体的衣服吹来紧贴着身体,微微露出了衣襟下的躯干;有些纤瘦,但却十分的匀称,与这片土地上常见的那种枯瘦所不同,那是一种健硕的劲瘦,能够让人直接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力量。

    即便是如此势劲的凉风吹动,这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身影,站姿还是一如既往的挺拔和笔直,就像是由岩石凿出的雕像一样,散发着一种独具特色的硬朗与沉稳。

    守在驾驶舱的值班人员,看到了立在船头上的人影,不过夜色很厚,而且驾驶舱里昏暗的橘黄灯光也极大地影响了他的视线,根本分辨不清那人究竟是谁,只能模糊地看出是个男人的身影。见状,他也不理会了,只是随意嘟囔着骂了两句;外面的风太大了,他可没有兴趣离开这温暖的小室去外面仔细瞧瞧,随即打了个疲惫的哈欠,半眯着眼继续无聊的值夜。

    林桓旭静静地看着黑暗中的长江巫峡,感受着夜幕下的可怖气氛。这黑暗幽邃的恐怖世界,并没给他任何恐惧,看着眼前即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反而让他胸膛平添一种激荡情绪;那是融入了血液灵魂的精神,纵使历经岁月涤荡,也不曾减弱分毫,更在长久的别离中积淀起了难以言喻的眷恋。

    这就是故土的味道啊。

    深深地吸了口略带几丝腥味的潮湿空气,林桓旭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激荡,收起心思准备开始每日的晨练。然而就在这时,游轮绕过了水湾,到了一处鬼见愁的险滩,夜色的帷幕也拉起了一个小角,凭借远超常人的视野捕捉能力,他看到了江对岸的情形:几艘满载货物的木质货船,在平缓的江水中蹒跚挪移,就像行将就木的老头一样蹒跚。

    而在更远些的岸上,一小群密密麻麻的灰暗身影在躬身吃力前行。借着稀微的晨曦,可以看见一根根纤细的绳索从这些挪动着的身影上,连接到了另一头的货船上。不用思考,林桓旭也知道这些人是谁;那都是靠江吃饭的苦命人——纤夫。

    这时船舶靠得更近了些,悠扬低沉的号子终于破开了大风的阻隔,远远地传了过来。

    “嗨,嗨哟哟”

    “嗬嗨,拖呀,拖、拖拖拖……”

    虽然长江乃东方第一长的大江,素有黄金水道的美誉,但那不过是对长江中下游流域的美称而已。在上游水域,那可是山峦夹持,水流湍急,十滩九险的鬼见愁。雨季时,这里是一片惊涛骇浪的险景,浊浪滔天,激流似箭;从高原上倾泻而下的泥水,带着一往无前的峥厉气势冲开沿途一切障碍,汹涌的江水甚至能将斗大的岩石整个地粉碎。

    而且长江上游地处冰川峡谷地区,本就汹涌湍急的江水,又受这曲折夹道的山势束缚,峡谷效应下,疾驰的江水更是带起了嘶裂空气般的呼啸声,真可谓是水借风势,风助水威,更添了几分势头势如猛虎一般不可挡。

    如此峥嵘凌厉的水况,若非高到令人不要命的价钱,那些靠江吃饭的撑船人,绝不会放下乌篷船的撑杆。所以一到雨季时分,那些入蜀购货的商人,便只能从旱路进川。

    而到了旱季,这段水域又完全换了个天,汹涌咆哮的江水变成了没膝的涓涓细流,犹如那闺阁待嫁的女子一样,端的是温柔无比。

    浅的地方甚至露出了黑呦呦的礁石,那些棱角分明,锐利如锋的礁石不仅能把奔涌而来的江水划出一蓬蓬白生生的水花,同样也能把铁皮船的外壳轻易地撕裂出口子,更别提木质外壳的乌篷船了。

    所以到了旱季时分,这里又成了搁浅的地段。

    雨季还好,那时节山里的各种山货都还没下来,那些入川的商人只需要揣着大把的银子走旱路就行了,但是到这旱季可就不行了。经过一个夏季的准备,那商人手中的银子都已经换成各种贵重的货物,无论是桶装的桐油还是箱运的蜀锦,无不是大宗之极,除了走水路外根本运不出去,所以哪怕知道河道此时是水浅礁险,这些商人也得冒险闯一闯。

    千年时光下来,也养出了这一路靠江吃饭的苦命人,其中就有那专职拉船的纤夫。

    林旭视线中那蹒跚挪动着的身影,正是靠江吃饭的纤夫们,由于拉纤的缘故,这些卖苦力的苦命人,无不光着身子,天长日久下,一个个的身子都阳光被晒得黝黑发暗,又兼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的摧残,竟然看不出常人有的肤色,若不是他们移动着的身影,在这略显昏暗的晨曦下,都分辨不出这是人的身影了。

    纤夫们拉着的木质货船装满了川东地区的桐油,那高高垒起的油桶,不禁让人担心这小小的木船会不会因此翻到了江底。

    “嗨,嗨哟哟,嗬嗨,拖呀,拖、拖拖拖……”

    浓重川音吼出的号子,不禁使林旭微微一颤,周身血液也随之加快了几分,几乎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但他终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只是微微的叹了口气,眼中的坚毅之色也褪去了一些,多了几分哀怜。

    三年异国他乡的生活,磨掉了林旭身上不少年轻人特有的躁动,虽然心中依然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但终究只化作了一声低沉轻微叹息。

    如今的他很清楚,眼前这幕景象绝不仅仅是长江的特色而已,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每一条江河,每一段险滩,眼前的景象都在反反复复,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也许三年前,他还会幼稚的想着把这江河上航行的每一艘船舶都换作机动船来解脱这些苦命的纤夫。可这些年在异域的学习,却让他明白了不少事,这一切其实不过是表相而已,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就像他脚下的这艘客轮一样!

    林旭乘坐的这艘叫做“飞鱼号”的机动船,悬挂的不是这片土地应有的龙旗,而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不列颠的米字旗,据说船舶登记人也是一位叫做乔治.布朗特的不列颠人。不过林旭听几位经常乘坐这艘游轮的商人讲,这船的真正东家其实是国人,只不过为了躲避沿江大大小小的官吏水贼,所以请了这么个外国人做这名义上的持股人,每年干抽红利不用做事。

    因为挂着外国人的旗帜,可以免去沿途关卡各种苛捐杂税,一看到洋人的船旗,关卡上的小吏先就萎了,哪还有胆量敢设卡盘查抽税。同时也绝了那些沿江吃船水贼的心思;虽说真正的东家不是洋人,但船舶的注册地却是实实在在的大不列颠,而且挂的船旗也是大不列颠的米字旗,每年又交了那么多的红利,所以驻扎在长江下游的定丰港的几艘大不列颠巡逻艇还是会为之挪动下。

    若真有哪个不开眼的水贼碰了这船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两艘炮艇就会沿江而上好好教训这些被猪油蒙心的大胆水贼一番。

    尽管只是几只不足百顿排水量的小型内河炮艇,而且还是服役年龄已经能够赶得上他们新国王爱德华年龄的老式蒸汽艇,甚至就连武备也只有区区两门小口径的老式线膛炮,可以说是连清庭那残破不堪的巡江舰队都不如;可不管怎么破烂,炮艇终究还是炮艇,用来收拾连火器都不齐备的水贼却是绰绰有余了。

    而且据这些商人所言,大不列颠的领事馆居然会为了一艘挂靠的船舶而向当地的县衙施压。看起来比本国的政府还靠谱点,如此也就不奇怪这艘船舶的运营人为什么会不惜高价挂靠在大不列颠洋人的旗下了。

    算算的话,也的确划算,不说省去了沿途大笔的各种关卡费用和苛捐杂税,单单是没有水贼抢劫这一点其实就已经值了,毕竟苛捐杂税只不过是花钱免灾而已,至多不过是心痛而已,而碰上水贼的话,那就有可能会连命都没有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林旭也就不难理解船票为何高了寻常船舶一倍价钱还一票难求了,原来这船还附带有人生安全保证!

    对于这些进货的商贾而言,钱虽然很重要但依然还是其次的,毕竟若是连命都没有了,哪怕有再多的钱财也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他们商贾可以为了钱搏命,却并不意味他们可以为了钱而去送命,特别是在保命的花费上,唯恐不多加几道保险。

    不过这话却让人听起来感到无比的荒唐和讽刺;堂堂的大清国人,在自己国家的领土上做生意,居然得靠外国人来保障其安全,不知其主权何在?

    不过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事却是最真实的事实,而且就发生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每一个地方。和那些拉船的纤夫一样,都是列强欺凌下腐朽没落的满夷王朝活生生的现状。

    三年的海外学习让林旭意识到,要想解决眼前的现状,首先得变革。而要变革的话,就必须得驱逐鞑子,异族掌控下的政权,万万没有汉人的天;对于不足国民总数百分之一的少数民族而言,卖净了国家主权应该不算什么,哪怕是做洋人的狗恐怕也并非是什么不能接受的难事,只要能够换来他们子继续掌权就成。

    不仅林旭已经意识到,其实这些依然高高在上的鞑子其实都很清楚,域外的洋人要的其实只不过是钱而已,是利益。而人数众多的汉人却不同,他们要的是命,要的却是他们的命。所以明知此际的形势已是大厦将倾,却也做不了什么;此时王朝颓势尽显,纵有千万不甘也是无力回天。若是早日民固国富时还可以效仿凤凰涅槃,以一场鼎新栾婷的改革浴火重生,就如近前的东洋小国一般。

    只可惜接连的变革失败和连续的割地赔款下,不仅民心尽失,而且国疲财尽,就连素来倚仗的忠心节孝也是荡然不存了。在朝堂之上,政令形同虚设,再无竭忠尽节的官员可以依靠。特别是随着剿匪而逐渐把持了地方军政大权的汉官此时已成割据之势,对于中央的政令几可置若罔闻。而在江湖之野,数十年的战乱与西洋入侵,早已是地力尽废,民穷财尽。市肆之间流乞窜行,巷陌之道邪说盛行,各省府之间更是匪患猖獗,起义不断。

    如果此时真效仿凤凰涅槃,恐怕就不是什么浴火重生,而是直接化为飞灰了。于满夷统治者而言,此际形势,动无疑于是取死之道,不动则是毫无疑问的是等死,取舍之间实是至难至艰,除了苟延残喘也无他法可为。所以清廷也只能委屈于洋人,哪怕为此而出卖国本,也是在所不惜。就像溺水的人一样,就算是根稻草也不会放过的,只要能够继续稳坐龙椅,哪怕是做低眉顺眼的狗又有何妨?

    不过,如此一来,却如抱薪救火,反而加剧同其他民族间的仇恨,毕竟这片古老的土地,既不是一家一姓的国,也不会是哪一族的天下。无论是谁,只要卖了这全部人的“家”,那就该死!

    机动船的速度的确快,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几艘木质货船远远地扔在了后面,那厚重的拉纤号子也随之成了远方的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