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临别感言
打仗这种事情,打的就是钱粮,打的就是后勤。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次韩城县需要运送到边军的物资是三百具马鞍,目的地安东中护卫。 马鞍这种东西在现代人看来或许很普通,可在明朝制作起来却不太容易。首先需要上好木料、皮革,还需钢钉、铜钉。这涉及到冶金和制革等好几个行业,一具合格的马鞍,需要一个木匠,一个皮匠,一个铁匠,工序繁杂。偏生这玩意儿又容易坏,用不了两年就得更换。 明朝的九边镇军和军户制度到如今已经有点崩坏的迹象,边防军军纪败坏,战斗力低劣,很多人世代当兵,将守边当成一个谋生的职业,毫无军人的荣誉感。对于军械、马匹也不爱惜。特别是装马鞍给战马系腹带的时候,你得勒紧。 若是松松垮垮地挂在上面,战马跑上一阵,鞍子就会逐渐挪到马腹处。 马儿一感觉不舒服,就会用脚使劲地踢。这种大畜生的力气何等之大,只需几下就能将鞍子踢成碎片。 因此,马鞍的消耗量很大,每年都需要从关中地区送一批过去。 韩城商业繁荣,手工业发达,又地处关中平原边沿,乃是三边物资的中转站,城中有不少匠户为军镇配套服务。在明朝严格的户籍制度下,这些匠户口的身份和地位比高文这个衙役还低。 接到上头的命令之后,杜生辉杜知县不敢怠慢,他的座师吏部尚书王直可是朝中的主战派,自己自然不能给老师面上抹黑。立即就征收了三百具鞍子,装车启运。 安东中护卫归陕西镇管辖,也是高文运气,卫所衙门正好位于平凉府城中,高文要去平凉府庄浪县参加县试,正好顺利,也不耽搁。 高文心中欢喜的同时,也是觉得奇怪。按说,韩城正好位于西安府和延安府的交界处。而延安府正是延绥镇的治所,这批军用物资正该送去延安才是。想不通也懒得去想,反正这事对自己有利。 杜知县这次是在后衙召见高文的。 后衙是一县县尊的起居场所,这种地方非一等一信重的心腹不能进入。由此可见,高文在杜知县心目中的分量。 此刻,杜生辉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儒袍,闲适地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卷书,疏眉朗目,当真是玉树临风,叫人看得心中不禁暗赞。 杜知县将这个差事交代完毕,笑道:“高文,此次运送马鞍去安东中护卫关系到朝廷未来对瓦剌军务事,不可怠慢了。” 高文:“是,县尊大老爷,我办事,你放心。” 杜知县:“这次去平凉府路途遥远,来回得二十来日。去年山西流民留流窜入陕,虽说山西战事已经平息,鞑靼人也退回漠北,陕西各州府也将流民逐一遣送回乡,可依旧有人勾留不回,甚至藏匿山林野地作jian犯科,需防着这一路上出纰漏。本官听人说你武艺高强,这差事还非你不成。” 听到他的夸奖,高文心中得意:“大老爷,属下虽然从小练习武艺,但也就有一把子力气,当不起你的夸奖。老父母且放心,这路上虽有流民,可沿途都是军镇的卫所,出不了什么乱子。” 杜知县:“小心无大错,此番,本官拨二十个民壮给你。另外,三班的班头都要一道押运。只李进宝的伤尚未好完全,就由你和韩隗过去。” 听到韩隗要与自己同行,高文心中咯噔一声,却有些不愿意。 这个时候,立在杜知县身边的林师爷一笑:“高文你且放心好了,县尊也是稳妥起见。这次去安东中护卫,以你为主,韩班头为辅。但凡遇到事情,你可一言而决。” 林师爷今年五十出头,又瘦又小,是杜知县上任时带来的。听人说他是杜生辉的老乡兼同窗,家中穷得很。杜知县有心照应这个老同学,就招他入幕。 此人年纪既大,身子又差,平日间也不管事。来韩城之后,主要任务就是帮杜知县看看邸报,写写公文。然后就沽上一壶酒从早喝到晚,没多少清醒的时候。 而他在县衙门里也等于是隐形,下面的人都说这林师爷就是来混饭吃的。但高文心中却知道,这老头才是杜生辉杜知县真正的心腹,县衙门里的很多决策都是出自此人之手。 虽然一想到要和韩隗朝夕相处十来日心中腻味,可他既然这么说了,高文只得一拱手:“谨遵县尊之命。” “高典史,此事关系重大,休要怠慢了,老夫也下去准备一下,安排人手。县尊,我先告退。”林师爷说完这话,自退下去。 屋中只剩高文和杜知县二人,高文看着年轻得不象话的知县,想起自己在这两月中甚得其人信任,又想到自己这一去平凉府,交卸了差事,以后就不会回来,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刚穿越到明朝的时候,高文心中难免惶惑。即便靠着《西游记》一书赚得第一桶金,可说到底子自己不过是这个社会的低层的低层。试想,如果没有杜知县对自己的诸多信重诸多关照,只怕韩隗那个小人就能将他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然,他高文也为杜县结结实实地捞取了一桩看得过眼的政绩。 这个杜生辉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加上为人谦和宽厚,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不错的老板。在他手下打了两个月的工,这次突然离开,内心中有有些不舍。又想,我高文将来中秀才,中举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说不定进士也能争取一下。在未来的三年之内,必入官场,说不定就去了什么地方。拜明朝这糟糕的通讯和交通所赐,这个时代很多人一分别,说不定一辈子就再见不着面了。 想到这里,高文突然伤感,深深一揖到地:“老父母,在你来韩城之前,属下原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壮,生活穷苦,三餐不继。若非有大老爷之提携,属下断不会有今日之光景。县尊的恩情,高文没齿难忘。”所谓老父母,来是一县治下的百姓对县令的尊称,七品知县父母官。 杜知县微笑着将高文扶起,道:“何须多礼,本官之所以看重你,那是因为你有常人所不及的才干,尤其是在刑名一项。此番押运马鞍去平凉,乃是兵部、陕西布政使司下的令。过得一阵,兵部会派人过来巡检陕西兵备。不但兵部、太仆寺也会派人过来巡视马政。由此可见于部堂和朝廷对三边军务的重视,断不可大意了。你若是感念本官的提携,竭力将手头的事做好,不要让上头挑出错来。” 顺势直起身子,高文正要说些“我办事,你放心。”之类的话,听到杜知县这么说,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是啊,看朝廷的情形对陕西兵备抓得非常紧。虽然说,按照真实历史来看,这一仗也没打成。在今年七月,也先见敲诈明朝无果。没个奈何,觉得手头捏着明英宗这个白吃白喝的俘虏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放回去,让明朝天有二日,国有二主,自己乱成一团。于是,就将太上皇交灰还明朝。如此,明朝和瓦剌之间的战事算是告一段落。日后边境虽有连绵不断的小摩擦,但大规模的战役是再不会出现了。 杜知县少年得志,这次来陕西做知县,实际上放到基层锻炼的,日后必定会大用。但前提是要有拿出手的政绩,治下不出大乱子。 如今,朝廷既然对陕西如此着紧。如御吏、巡按之类的督察官员必定纷纷来陕。这些人干的就是弹劾人的事儿,鸡蛋里都得给你挑出骨头来。如杜知县这种春风得意的年轻官员,说不定早就被人给盯上了。毕竟他背后站的是吏部尚书王直,如果能够弹劾一下王尚书,对于语官来说,那可是一桩获取名声的美事。 韩城在杜知县的治下还算清明,可是……梅家马场那边根本就没什么马。如果太仆寺派人来查点,出了纰漏,杜生辉身为地方官,必然要承担主要责任,说不好前程尽毁。 高文有心要还杜知县一个人情,而且那梅良人品实在恶劣,不给他上点眼药,念头不通达。 于是,高文就道:“老父母说得是,属下自然尽心将差事办好。我韩城地处西安府东北边界,日后朝廷必命我县将大量军资输入三边。钱粮、器械几桩倒好办,就算手头数额不足,也可以向百姓和乡绅、富户摊派。可有一件,却难办。”
杜知县名士派头,平日里也不理俗务,做了两个月知县,对于韩城的事儿依旧是两眼一抹黑。他也知道高文是本地人,就问:“哪一桩?” 高文:“据属下所知道,我县北面山区草场因为不能耕种,大多开辟为马场。朝廷马上要对瓦剌用兵,这战马乃是军国重器,必然会令各地马户将所养之马解送边境。正如大老爷刚才所说到的,太仆寺说不定会派人过来巡视马政。上次属下办梅家二公子绑架案的时候,去过山区一趟。据在下所见,那些地头的草场都荒着,羊倒是能见到,可战马却看不到两匹。属下担心,一旦上头来人看到了,一查,数目不对,却要责怪咱们韩城县,也有损大老爷你的清廉之名。” “什么?”杜生辉听到高文这么说,吃了一惊,身子一凛,急问:“此事可真?” 高文:“真不真属下可不敢说,但确实没有见到几匹战马。就连我县甚至我西安府养马大户梅良的庄子里也是如此,反正属下觉得和他往年报上来的数目不符?” 前线眼见这就是一场大战,后方却输送不了足够的军用物资。这事的轻重杜知县自然清楚。脸色顿时变了,厉声道:“好个刁民,竟然欺瞒朝廷。高文,你马上带人去将梅良和一众养马户传来,本官要好生问问。” 高文:“是,属下这就去传。” “等等。”杜知县却冷静下来,道:“此事关系不小,你明日还得押解军资去平凉府,不能耽搁了。你也不要管,自下去准备吧!” “是。”高文点点头,退了出去。 这事杜知县如果能够查出问题来,也算是一桩政绩。宾主一场,临到离开,高文决定再送他一件功劳。 ******************************************************* 此刻,主薄厅内。 作为负责衙门日常的佐二官,黄威正抚摩着下颌的胡须,眯缝着眼睛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书。 这个时候,一个衙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三老爷。” 黄威没有动,目光依旧落在公文上面。 衙役顿了顿,走到他身后,将手罩在自己的嘴前,凑到黄威耳边,低低地说了半天。 突然,黄威的眼睛睁开,落到衙役面上。那目光如同两柄利刃,直欲飞出杀人。 那衙役经受不住,额头上有冷汗淋漓而下。 良久,才问:“可真?” 衙役小心地回答:“回三老爷的话,千真万确,小的先前在后衙时候,就看到高文进了大老爷的房间,恰好听到的。” 黄威目光一闪,亮光收敛。他猛地站起身来,衣袂“呼”一声脆响:“快,去叫韩隗过来,跟我走一趟。” 衙役:“三老爷这是要去哪里?” 黄威淡淡冷笑;“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等黄威快步走出衙门,韩隗已经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舅老爷,你叫我吗,这是要去哪里?” “去梅良家。” 韩隗一呆:“去他那里做什么?这鸟人就是个粗人,又狂妄自大,见了叫人心中生厌。” “只官去,到时候你就知道。” 二人走了一气,黄威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怒气,重重一拳砸在街边的一颗槐树上:“高文小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嘿嘿,你这是想要老子的命啊!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