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爵
国王艾登和御前首相西里安相继去世的消息并没有在王国内的顶级贵族间引起太大的波澜。很多人在艾登遇刺之后便预见到了这件事情可能发生的各种结局。问题仅仅是,很多人并没有想到,事情的结局会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 霜木堡公爵多尼斯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奥勒姆王国的权力巅峰,不过却是以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在国王遗命事件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在廷臣的恭祝声中就任了摄政王一职。虽然不是国王,但是他有的是时间在之后的几年中慢慢图谋此事。当然了,现在的议事厅中,国王宝座和御前首相位之间加了一把椅子,这是对他身份的最好说明。 空缺出来的御前首相由前任御前法务大臣加苏拉接替,没错,的确是前任。加苏拉升官了,对于这个生长在橡树行省的本省贵族而言,御前首相这样的职位是他从来没有奢望过的高位,于是在一连串的感恩戴德中,摄政王的一切御令都在他这里畅通无阻,这其中就包括一系列相继的人事变动。 多尼斯的老管家安托成为新任王宫内务大臣,前任内务大臣法斯提正式接任御前禁卫长一职。代行御前书记官卡多格终于挤走了维克托,去掉了代行的前缀。至于维克托呢,他在多尼斯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金币之后,便被踢回老家养老了。当然,如果不接受的话,只有死亡在另一个结局中等着他。 达鲁克终于成为了王国戍卫军指挥官,这样的任命让他的父亲,首席史官科尔诺老怀大慰,以学者著称的尤耶家族终于冒出一个不再拼命于故纸堆中的新兴贵族,这是整个家族的荣耀。 另外一个任命是关于新任御前法务大臣的,接替者是七省公爵之一,有着“贝伦之鹰”称呼的阿莱拉莫·加尔切拉。在他和他的弟弟,安其罗·加尔切拉的治理下,贝伦行省早已成为奥勒姆王国最富庶的土地。 当摄政王的使臣将任命交到阿莱拉莫手上时,这位富可敌国的贝伦公爵只是微微一笑,便立刻将行省的政务全都交给了弟弟安其罗,直接动身前往了白银橡树城。 从御前首相以及法务大臣的任命不能看出,多尼斯向王国的顶级贵族释放了一个明显的信号——摄政王不会和贵族过不去,绝对不会。当然,他之后颁布的政令也的确如此,萨丁发展计划全部终止,包括进行中的城市扩建计划还有矿区规划计划等等,尤其是垄断类商行增税计划,自然也在其中。 于是乎,艾登和西里安在十年中为了萨丁行省的崛起而付出的一切努力,在摄政王就职的欢呼声中慢慢褪色,直至消失无踪。 在一切变动尘埃落定之后,整个王国在极短时间内重新运作起来。至于艾登遇刺的真凶,西里安突然去世的原因,甚至王储殿下到底去哪了,等等一系列问题都被贵族们或有或无地忽视掉了。 有一点科林的确没有说错。“除非是伟大的玛赫斯,不然谁当国王都一样,就是换头猪上去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是的,没人关心国王是谁,只要有这么个人就行。奥勒姆强大的国力远没有败坏到必须重新建立新王朝的地步,王权的传承仅仅是绵延的王国史中微不可查的小小波澜,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人是一种适应性极强的动物,他们总能在一切变动中找到适合自己位置。”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的确具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有的人,在这个时候,需要一个答案。 …… 清晨,来自平原的微风吹过微微隆起的山丘,行走在野花与草籽中间,好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好奇地环顾着她所经过的每一寸土地。夹杂着原野的气息与泥土的芬芳,驱散掉了尚未离开的淡淡的夜晚,还有人们枕边的甜甜的梦境。 都城外面的主道上,几名戴着白色头帕的女人抱着装满了衣物的木盆,有说有笑地向着河边走去。她们周围奔跑嬉戏着一群尚且年幼的孩童,这些孩子就像精力无限的小云雀,围绕着他们的母亲又蹦又跳,时不时还会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 对于生活在都城周围的居民来说,橡树行省的初夏总是一年中最迷人的季节。勤劳朴实的女人们会早早起来,带上家中尚且年幼的孩童,一起前往河边盥洗家人们换下的衣物。孩童们则更简单了,池塘、小溪、草场、树林,这些美妙的地方都会成为他们童年记忆中最甜美的回忆。 女人们愉快的闲聊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来自身后的马蹄声所打断。这些处在王国底层的平民立刻神色一紧,纷纷护住了自家的孩童,谦卑地站到了道旁,向那些绝对招惹不起的贵族老爷们躬身行礼。 嘈杂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起初还是远远零星的几个黑点,没过多久,那些矫健的战马还有甲胄华贵的骑士便像一股钢铁洪流般冲过了这些平民面前。 沉重的马蹄铁叩打在冷清的主道上,那翻飞的泥土、飘向身后的披风、还有悬挂在腰间的长剑,这支由数十名骑士构成的队伍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威严与冰冷。在为首的男人身后,两名高举徽记条旗的掌旗官还有装备统一的骑士紧紧跟随。 个别胆大的孩子偷偷抬起头,望向队伍中领头的男人,对方好像注意到了路旁投递过来的目光,飞快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一瞬间,那些孩子小脸苍白地钻进母亲的怀里,好像受到惊吓一样,微微发抖着,再不敢看上哪怕一眼。 男人回过头,摸着遮住左眼的眼罩若无其事地笑了,他的笑容本应很好看,可是微微扬起的嘴角牵动着一道贯穿左脸的伤疤,带出一抹说不出的诡异与恐怖。尤其是那道伤疤,仿佛是刚刚刻下的一般,竟然裂出了点点血丝。 马队疾驰向前,他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卑微的平民,因为今天,有着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做。 太阳逐渐升高,奔驰了许久的马队终于在一片绵延的丘陵旁止住了脚步。男人控制着战马,在原地有些急躁地打着转儿,随行的骑士们拱卫在他的身旁。他们在等待着,等待着来自远方的曾经的主人。 没过多久,空荡荡的主道上,在那仿佛连接着天空尽头的地方,出现了一抹模糊的黑点。黑点在疾驰着,在后面带起一蓬浓烈的烟尘,越来越近。终于,男人心满意足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随即跳下了战马,迎面走了上去。 这是一支明显经历了长途跋涉的队伍,数十名骑手满身风尘地护卫着位于队伍中间的马车,那个本来华贵非常的马车早已沾满了泥土和灰尘,甚至连平时呵护有加的马匹,都因过度疲劳而在嘴边挂满了浓稠的白沫。 仿佛是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男人,这支队伍慢慢放缓速度,停了下来。很快,一位脸上挂满了疲惫,却依然难掩美丽的女人在侍从的搀扶下,从马车中走了出来。 凯瑟琳的心已经碎了,在接到丈夫和儿子的死讯后,她整个人仿佛被痛苦和悲伤吞噬掉了。无论怎么擦拭,眼中都不停流出苦涩的泪水,无论怎么喘息,身体都像被细小的刀片寸寸切割着。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切肤之痛,仿佛一瞬间整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了灰败的生命,还有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连数天,星夜兼程的她只有一个想法,将丈夫还有儿子的尸体带回去,带回那个遥远的,梦中的故乡。即便道路再险阻,即便敌人再强大,这都是她必须做到,甚至不惜舍弃生命的信念。 凯瑟琳看到了远处站定的男人,随后推开搀扶着她的侍从,有些蹒跚地向前迈了一步,在摇晃的身影中,她伸出手,止住了想要再次搀扶自己的仆人。然后高高地抬起头,向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去。 长裙拖行在地上,随着脚下缓慢的步伐,她的腰身挺得越来越直,红肿的眼中褪去了悲伤的泪水,虽然依旧赤红一片,但是,瞳孔深处却升起了一抹截然相反的色彩。那是坚韧的神采,是深深刻在这位伟大女人灵魂深处的坚韧。 无声的主道上,太阳洒下了苍白的明媚。随着凯瑟琳越来越清晰的面容,男人首先躬身行礼。“母亲大人……”说完重新抬起了头。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男人的头猛地甩向了一边。 “你怎么敢!洛卡!你怎么敢!……”凯瑟琳紧咬着牙床,声音沙哑低沉,仿佛是夹杂着怒火的烈焰,从她的齿缝中挤了出来。 洛卡·图雷抹了抹溢出嘴角的血迹。“我……为什么不敢?!”他答道。 “你杀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哥哥!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凯瑟琳嘶声到,她的眼中交织着血丝,声音仿佛在滴血一般。 “杀了他们的不是我!是那愚蠢的忠诚,还有什么老掉牙的公正!”洛卡怒吼道,仿佛在说着一件讽刺至极的事情。 凯瑟琳冷笑着摇了摇头。“这就是你对他们高贵灵魂的称呼么?” “高贵?母亲,高贵?哈哈……”洛卡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如果说萨丁行省是王国最混乱的地方,那么峻河行省就是王国最贫穷的地方!”他盯着凯瑟琳说道,“是因为我们的土地贫瘠么?不是!是那所谓的正义!当其他行省的贵族都在王国的马车上攫取了大量金币时!我们却对金币说不!将所有资源无偿送给那些萨丁该死的贱民!去填补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母亲!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那是你的父亲为之奋斗了十年的梦想啊!……”凯瑟琳颤抖着说道,她的内心被失望塞满了,她从没想过,这是自己亲手带大,视如己出的儿子口中所说出的话。 “梦想?母亲大人,他的梦想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看看吧,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整个峻河行省的封臣中,除了萨瓦兰迪家族崛起时的几处封地之外,还有谁真正忠于我那高尚的父亲!还有谁愿意跟着他抛弃金山,苦哈哈地在大地上刨食!没有!一个都没有!”洛卡咆哮着,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溢出了黑色的鲜血。 “你才是峻河行省木材走私的幕后主使是么?”凯瑟琳低声问道。 “没错,就是我!讽刺么?……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洛卡说,“难道你要我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为了虚无的忠诚奉献一切,最后只能留下妻子悲伤地病死,年幼的孩子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么?”他的声音怨毒无比,仿佛在撕扯着心底最不堪的伤疤,“我不愿意!那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愿意!” “住嘴!我不允许你玷污你生父伟大的人格!”凯瑟琳说道,“是他给了你生命!是西里安给了你如今的一切,给了你幸福的生活!” “是的,父亲大人的确教会了我什么是生活,可是这个世界,却教会了我什么是生存!”洛卡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者,让我成为了新的——峻·河·公·爵!” “啪!……”又一记耳光响过,凯瑟琳冷冷地看着洛卡·图雷,仿佛眼中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已经**到骨髓的尸体。 洛卡慢慢转过头,嘴里溢满了鲜血,这最后一记耳光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亲情全部带走了。“我说的不对么?母亲大人?难道你要挑起战争?……”他冷笑着说道,沾满了鲜血的牙齿在开合着,任由血水顺着嘴角流下,仿佛行走在人间的恶魔,“战争是个好办法,但是,别忘了我那可爱的弟弟,小罗尼……” 洛卡的威胁让凯瑟琳怒火中烧,但她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因为她想到了更多。洛卡则在等待着,等待着撕掉所有伪装后,他最关心的那个答案。如果这个女人选择战争,那么他完全不介意在阴谋之后,用铁蹄将萨瓦兰迪家族的名字彻底从王国史中扫去。 许久之后,凯瑟琳开口了。“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拎起洛卡的手掌,用嘴唇在受封的徽戒上碰了一下,“向你致敬,公爵大人!”然后厌恶地松开了手,转身向马车走去。 洛卡·图雷看着凯瑟琳的背影笑了,那是志得意满的笑容,或者说是胜利者的笑容。对他而言,这就够了,至于之后的琐事,他有的是时间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