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百夫决拾
西元1937年8月1日,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车一路开进了南京市区,过了新街口以后,稳稳停在了梁韶君的家门口。下车付了车钱,那司机按着车喇叭,一路向南京火车站的方向继续他的营生去了。 家! 自从两年前离开这里,他就再也没回来过。再一次踏上家门口的土地,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梁韶君摸着家门的铁栅栏,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家里的管家“李妈”。李妈见了梁韶君,初时还认不出来,待回过了神,顿时激动起来,开了门一把抱住他,不断地说道“可回来了,可回来了。”边说边拉着他进了屋。 即使梁韶君的家境颇为殷实,梁家购置这处房产,也是花了很大本钱的。从正门而入,前花园收束得整整齐齐,那些灌木如同军人的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不生枝节。李妈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旧事,以及梁韶君离开家以后,家里的一些变化,边走边听,就到了客厅。 梁母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见梁韶君回家,并不站起来,激动之情却难以掩饰,声调颤抖地道:“华生……华生,终于回家了,来,这里坐。”边说边拍拍身旁的位子。李妈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喜气洋洋地去了厨房。 梁韶君在母亲身边坐下,母子互叙重逢之情,纵使梁母性子淡雅,却也不禁泪盈双目。闲谈良久,梁韶君问道:“父亲呢?” 梁母拭了拭眼角,无心地整着仪容,缓缓道:“他在师部呢。” 梁韶君有些奇怪:“师部?今天不是星期天么?” 梁母微微皱眉:“近些日子,听你父亲说,北面的局势有些紧张。我看是和清国皇帝病重有关系。你父亲接到命令,要去检修防线,以防万一。” 梁韶君点点头,又有些吞吞吐吐道:“母亲……我……我在红海做的事情……你知道了么?” 梁母面色不变:“早就听说了。华生啊,你已经长大成人,不管你做什么,做母亲的不来干预。要是你什么时候知道伸手求助了,那母亲就拉你一把。”她眉目一粲,傲然道:“你不但是梁家的孩子,也是顾家的孩子。” 梁韶君在家里住了三天,兵部的邮件到了。 “金陵军事大学学生梁韶君: 盖因海外事件,影响极大,汝身为金军大学子,归兵部节制。兹以兵部令律,当受度罚……特此召唤,于淳光八年八月初一正午,赴南京军事法庭丙字庭候审。” 梁韶君苦笑一声,该来的总会来,要逃也逃不掉。淳化八年八月初一,也就是西元的1937年9月5日,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出去散散心吧! 梁韶君问家里要了点钱,凑成500明文出门了。他的下一站是扬州,那里有全国最大的民营射击场,射击爱好者梁韶君同学的第一步就是去射个痛快。 镇江是江南重镇之一,经由此地过镇扬大桥,半个小时就到扬州。镇扬大桥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并轨铁路桥之一,通行能力十分惊人,是沟通长江南北的交通干线。他这次开的是家里的一辆老福特,飙到最高速在公路上,也感觉磨磨叽叽的。 目的地扬州,是大明帝国纬度最高的特大城市,也是江淮地区的交通枢纽,沟通南北的铁路干线由此交汇。这里的纺纱工业冠绝东亚,大明陆军六大集团军中规模最大的淮防集团军的总指挥部,就驻在城北。 正因为其江北枢纽的地位,扬州城防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城市的防御工事做到如此极致,整个大明也只有襄樊城防能与之比肩了。扬州城的城墙没有拆除,而是在原址的基础上加以现代化的工事改造,并拓展出若干个星形城防布局。四五米厚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外覆装饰性的砖墙,重要守备地带都布置了大口径的固定式城防炮,在非战时期隐蔽在工事内。城墙下面,是无数浇铸钢装甲焊接而成的地下工事,设计有无数射击槽,配备了各种升降炮台、梯式自动装填机、抽水系统和消防系统等等。就算地上城墙工事被密集重炮火力摧毁,这些地下工事仍然可以担起城防重任。 法国的马其诺防线,就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扬州城防工事的技术,很多重要的工事段,甚至直接由重金聘请的大明工程师亲自设计。 不过,扬州的旧城墙毕竟范围太小,在此基础上建造的扬州城防,也只能保卫扬州的旧城区。因此,旧城区寸土寸金,囊括了扬州绝大多数的重要建筑。新城区的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商品房,售价大约在一千明文,而同样的一间旧城区商品房,就有可能超过一千六百明文。 梁韶君要去的,就是旧城区的一家射击馆,名叫“百夫决拾”。百夫决拾射击馆的一楼是招待大厅,配有休闲区和茶饮、咖啡区域,二楼是娱乐区,有投壶、丢石子等项目,带着老婆孩子来的,通常都会让他们在一楼和二楼等。三楼是标枪投射区,四楼是弓箭区,五楼是短铳区,六楼是长铳区,七楼是图书馆。 大明对枪械的分类,和清国有很大不同。清国的步枪,大明称为步兵铳,冲锋枪称为短接铳,手枪称为近卫铳,机关枪称为赤头铳。这种称呼的不同,和两国各自的枪械发展历史,有着很大的渊源。所以,长铳区也就是各种步枪射击区域,短铳区也就是手枪、冲锋枪的射击区域。 梁韶君在一楼吃着茶点,静静地观察着大堂里形形色色的人。其实,这里的人都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妇孺”。扬州是淮防集团军指挥部的驻地,许多集团军中的高级将领、中级军官们,都会相约来这里消遣时光。在这里以“切磋技能”的名义聚会,既避免了酒rou奢靡的嫌疑,又有一定的消费档次,是将官们短假期的首选。旧城区的家眷,也可以在这里作个团聚,男人们结伴开枪去,女人们则互相聊天喝茶,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捉对厮杀”。
大堂里满是孩子的嬉闹声,几个孩子蹦跳着,把一个正喝茶的少女一撞,杯子里的茶水洒得长裙都贴在了腿上。 “呀!”少女轻叫一声,眉头皱了起来,一手掸着茶水,一手把还在逗乐的孩子往外赶。 坐在少女对面的妇人,倒不以孩子的顽皮为意,依然微笑着品茶。这妇人一头金发,在大厅里特别显眼,高鼻蓝眼,妆容十分讲究。对面的少女是褐发,不施粉黛,看起来是个混血儿。她混血混得恰到好处,既有东亚人清秀柔和的五官,又有欧洲人富有立体感的特征,尤其那对秋泓妙目,显然是遗传自她对面那妇人,双眼皮深深勾勒出一线弯拱,远观近瞧,都是楚楚动人。再看那妇人,与这少女神韵相似,气质有别,佐以玉饰点缀,更是光彩照人。 在梁韶君眼里,欧洲的贵妇中,英国的端庄、德国的高傲、法国的优雅,而大明则是不一样的娴静。欧陆女子如画,大明女子似书。而这个白人贵妇,却兼具书画气质,十二分的端庄。 “疯孩子,当心跌个满地牙。”少女不满地撩顺沾湿了的鬓发,愤愤咒道。那几个孩子逃开了几步,向她作鬼脸,哄笑着跑散了。 梁韶君有意搭讪,慢步上前,身子微微向她弯去,礼节性地笑着:“小姐这长裙穿着得当,虽然被茶水濡透,倒也有几分水墨意蕴呢。” 少女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烫的又不是你。” 梁韶君苦笑:“我倒宁愿烫的是我,我这皮糙rou厚,正好李代桃僵。” 少女也觉自己有些失礼,一时回不上话来,只清了清嗓子,眼珠儿偏向了一旁。同桌的那位贵妇打破尴尬,礼节性地笑笑:“这是我的女儿,施亦澹,我是她母亲,施伦娜,小伙子,你可不是第一个,甚至不是今天的第一个呢。”她似笑非笑,点到为止。 梁韶君暗道:好厉害!面上不动声色,继续搭话:“您是哪里人?我刚从德国回来,见到了您,仿佛又回到了柏林似的。” 施伦娜抿了一口茶,悠闲道:“要是问我哪国人,我就回答明国人。问我是哪里人,我应该回答,我是英格兰人。” “英伦风情,一见难忘啊。”梁韶君赶紧拍马屁。施伦娜淡淡一笑,绵里藏针:“我看你像个军官,倒是懂得避实击虚,以迂为直。” 施亦澹有些不自在,在椅子上挪了挪。梁韶君不敢冒进,挠着头憨笑:“小生不才,刚从德国军校毕业回国,还算不得军官呢。” 施伦娜饶有兴趣、不紧不慢地问道:“难不成你是‘亚丁之虎’那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