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暴仓那三个响头，似是声声扣在胡图的心中至柔之处，令他心中一痛，竟流下泪来。他与师父相逢于危难之际，却不知自己究竟有何出奇之处，值得让这个已经苍老颓败的老魔兽向别人低头。

    胡图哪里明白这魂湖重建的重要？他所受的族学教育仅限于强身健体，自五六岁时，族学先生便认定他的天赋不适合修行。自那以后，他便远离修课了。关于修炼，他所懂得的与玄天城的大多数凡人所知无异，又哪里真正明白师父的苦衷？

    胡图以为，师父是魔兽之王，开辟魂湖，自然轻而易举；暴仓以为，胡图魂湖太过虚幻，要想把握十足，非仙术不可。若是亲手施为可以助其辟魂湖，暴仓又怎会一拖再拖？连云灵都不能做到的事，他怎么敢轻易尝试？他能够做到的，也许只是曲下膝来，这才是他身为师父能够做到的力所能及之事。

    青鸾看不下去，两步上前，伸手一招，便将暴仓拉了起来。她心道，在时光彼岸，神境强者之于人间，那是大能。到了此岸，不能因为时光之始所赋予的力量，就忘了本。虽说，她不在意两个孩子胡闹，但也未料到他们竟闹到这等地步。

    青鸾看了明白一眼，明白向胡图伸出一根手指，问道：“这是？”

    胡图见师父起来，便止住泪水，看着那根指头，摇头表示不解。又不甘心的尝试道：“一根……手指。”

    明白摇头道：“不可以一观之。”

    胡图思索道：“一？”

    明白摇头道：“不可以观之以一。”

    胡图疑惑道：“一切？所有？”

    明白摇头道：“不可一以观之。”

    胡图仰头望向空中的虚无之处，那里隐隐有空间波动将那阴风煞气挡在了外面。笑道：“我看到了！一无所有，一片虚无！”

    明白摇头道：“不可以之一观。”

    胡图皱了皱眉，又渐渐舒展，再次望向那手指，平静道：“古卷上说，一者，一也。一还是那个一，是我思虑太多。”

    明白淡笑道：“我说不可以一观之，你的思绪便已偏离；我说不可以一观之，你却忘掉了手指本身，回到你所认为的一；我说不可以观之以一，你便开始疑惑，你在思考一为万物，万物归一的道理；我说不可一以观之，你竟然无视了这手指的存在；我说不可以之一观，你的思绪便立即回归至起始之处。所不同的是，所谓一者，已非一也。对这世间无极道法而言，思虑自然无用。但不加思虑，又如何解那真正的无极之道，以扣其门而入？”

    胡图恍然大悟，深深一礼。暴仓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胡图顺势双膝跪倒在地，拜了下去。这一拜，便认定明白为如师，如师的身份在人族之中盛行。如师，有一言之师、授义之师等等。为弟子者，视其为师，但为师者却并不担负授业之责。故有，如师为师外之师的说法。

    明白长声道：“一为始，亦无始，若无始，一又何来？我若为始，我又从何而来？若有来处，我又去向何处？若我所望处为道之极，那一，本就是道之极。我不过是时光之中的匆匆过客，众生便如风景。众生在，我便在；众生不在，我，又在何处？众生渡我，我即众生；我渡众生，众生便如我……”说着，明白掌印如影，覆向胡图头顶，那硕大的掌印直冲入胡图的天灵盖。

    胡图顿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大世界。那个世界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稀薄的雾气，脚下如同沼泽。举首向空中望去一片漆黑之色，明白悬在虚空之中，正在对这未开之天地施加印记。

    胡图惊奇道：“这——就是我的魂湖？”

    明白手中掌印不停，淡淡道：“正是。”

    胡图疑惑道：“那，湖呢？”

    明白道：“在你脚下。”

    胡图不解道：“这，哪里有湖的样子？这明明就是沼泽嘛！”

    明白道：“这便是你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胡图又道：“可是——不正常？”

    明白道：“是非常。”

    胡图叹气道：“就知道，我是非常不正常！”

    明白道：“你本非常人，便是这魂湖也要经过千百次劫难。若这咒穹势强，你这魂湖便会成为一片荒漠。因为那沼泽深处隐一黑龙，时刻在消耗你的魂力。若不能借天地之力及时补足，如此下去，沼泽也会干枯。”

    胡图听得魂体震颤，道：“这黑龙，哪儿来的？”

    明白低下向他看了一眼，道：“是你的另一面。”

    “什么意思？”胡图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不敢相信。

    “人性本有善恶之分，你为良善，那黑龙自然是你的阴暗面。你此生都将在与黑龙的争斗之中度过。便是说，你有两具魂身，你将活得比任何人都更加痛苦。”

    “那怎么成？”胡图急道：“如师，还是帮我将他杀死吧。我可不想活的那么累。”

    “世道险恶，你又怎知，你的另一面毫无用处？待到危急之时，你会发现，那黑龙可能会救你一命。”

    “你不是说，他会和我争斗一生的吗？”

    “世间生灵无数，哪个不是在善恶之间自我争斗？你的另一面能够独立存在，便是你最好的机缘。你要学会度化于他，而非杀死他。他和你本无不同，也是生灵。万物有灵，存在必有其道理。你要做的，便是如何让这种存在更和谐，而非一味打杀。这个道理，于人于己，皆是如此。”

    “谢如师教诲！”胡图眨眨眼，又故作疑惑道：“那，我该如何度化他呢？”

    “强大你自身，以力量压制；或是有一天你可以击败他。”

    “那要到何时才能击败他？”

    明白面色复杂，道：“他现在是天仙境，便是我也不能一击建功。”

    胡图面色一苦，道：“早知道，何必要重建魂湖？这不是找罪受吗？”

    “你该换个角度想想，若有一天，你走出咒穹，那黑龙真正醒来之时，岂非百族之劫难？”

    “可我要是一真没他强大，难道我就在这咒穹之下，龟缩不出？”

    “击败一个敌人，有时可以不用任何武力，面对自我，有时也不必太过残忍。渡化是需要你走到他的内心，引其向善虽然是条漫漫长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