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普通人的故事
被雪打湿的灯笼随着飞舞的雪花一起在风中摇曳，昏黄的灯光也就随着一起摆动，快意楼三个字已经有些褪色，摊开的光圈在雪地间移动，终究也只能照亮快意楼门前不大的范围，更远的地方则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 沿着墙根向着两边延伸出去，黑黢黢的芦棚里，除了偶尔传出一些声响，大多数时候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脚印从快意楼门口沿着芦棚的方向行走过去，每个芦棚的门口都会停顿下来，然后继续向前走着，然后脚印便会被雪慢慢的填满。 几个快意楼的伙计抬了筐子，跟在大丫和燕儿的身后，给每个人散发着今日的吃食！所有人都沉默着接过，并没有千恩万谢的声音，只是透过眼神表达着自己的谢意！这是每个人赖以保命的一点食物，然而就算这样，他们还要想着办法分开，尽量的留给家中的老人和孩子！ 大丫和燕儿见到这样的情景，也只能硬着心肠，不敢再给他们一些！东西就只有这么多，这里多发出去一些就会有人挨饿，甚至是饿死！ 而人们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窘境就产生了多余的想法，每个人都严守着规矩，既不会主动索要甚至哀求，也不会在没有轮到自己之前就提前跑了过来！ 即使争抢也许会让自己多出一些机会，能够幸运的活下去！然而在这里，在快意楼，这样的规则并不适用，不成文的规定似乎在就在众人之间约定俗成，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等着。 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哪怕是拿到吃食后，他们也只会小心的捧在手中，一点点留在掌心的碎渣都要仔细的舔食干净，生怕浪费了一星一点！ 这个时候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因为饥饿发出的咕噜噜的肚腹鸣叫声！ 一个汉子蹲在芦棚门口的地上，冻的皴裂的粗糙大手捂在脸上，泪水从指缝间无声的滑落。他最终捧起地上的雪，使劲的搓着自己的脸庞！ 他的孩子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夜！ 像这样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看得多了，也只能硬起了心肠。 “燕儿啊，奶奶不行了，省口吃的给别人吧！”瞎婆婆咳嗽着，拒绝了燕儿塞到手中的炊饼，“你替我谢谢牛掌柜夫妻两个，我一个孤寡老婆子，能够活到现在全要靠他们夫妻的施舍！但总不能就这样熬着，占了好人的地方，也让牛掌柜夫妻两个继续作难！“ 瞎婆婆的话代表了很多人心中，某个时候涌出来的绝望。他们想要活下去，却不知道活下去能做什么；他们想要活下去，却又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之后，仿佛突然间萌生出了善意或者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绝望：自己占了别人活下去的机会，而自己这样生不如死；他们想要活下去，却突然发现死去才是最为幸福的，可想要安详的死去，却是最大的奢望！ “奶奶，你不要这样说！“燕儿此时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的滑落下来。 “燕儿，别哭！我说的是真的！这个时候最没用的就是奶奶这样的，要是放在其他时候，我这样瞎着眼睛，就算有人施粥，也不一定就能活下来！ 要不是牛掌柜夫妻两个仁义，要不是你们这些孩子也是一样的仁义，我现在说不定早就被扔到荒郊野外喂了狼了！一把老骨头，怪硌牙的！“ 瞎婆婆颤颤巍巍的从簇新的被褥中伸出手来，摸索着伸到燕儿的面前，抹着她的眼泪，“是奶奶有福，到了还能遇到你们这些好心人！这样的新棉被，奶奶就算嫁给那个死老头子的时候也没有盖过啊！ 还有那个邱友恭少爷，他也是个好孩子！总让人给我送些吃的过来，有些东西奶奶听都没有听过，真想看看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那么好吃！“ 瞎婆婆的精神仿佛突然间好了许多，她枯柴一样的手握住燕儿给她拿来的被子的边缘，摸索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奶奶本想使劲的熬上些日子，等这段日子过去了，好歹看到你和邱友恭少爷办了亲事，我再走的，可现在看来，怕是撑不下去了！“ “奶奶，您不要说了！好歹吃些东西就好好歇着，我稍后再来看您！“燕儿泪流满面！她自小被卖掉，根本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从老师的身上，除了感到他对自己的爱护，而对于亲情的东西，却是模模糊糊，反而是从瞎婆婆的身上，感到了表面抗拒然而心底却渴望无比的亲情！ “别骗我！大丫已经和虎子几个都走了，我老婆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却听的清楚！这件事本来就用不到这许多人，是你这孩子心肠好，才非要三更半夜的还要出来！放心吧，你不去，他们不会怪你的！你在这里好好陪陪奶奶！“瞎婆婆拉住了燕儿，好似非常的不舍。 燕儿也握住了瞎婆婆的手，感受到她血脉微弱的跳动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一疼，轻声的安慰道：“奶奶放心，我不走，我在这里陪您！” 瞎婆婆这才放下心来似的，松了口气：“燕儿啊，奶奶要是真有你这样一个孙女该多好！可是奶奶年轻的时候福薄，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 要说呢，老头子是个好人，人老实，知冷知热的，没过门的时候连模样都没看清，就是听媒人说了几句，亲事就定下了！我那时候胆子大，知道他在七里铺卖山货，就起了个大早，偷偷的跑到七里铺，寻了一天！ 可是卖山货的人也不止他一个，我又不敢问，眼看着太阳下山了，人家都收摊了，才不顾羞臊的低着头，壮着胆子，上去挨个问人家山货的价钱！只问不买，终究不是事情，问道最后一个的时候，就要了二两木耳，却不想那东西贵的很，我身上带了我绣花，做鞋攒下的银钱，可是舍不得啊！就有些犹豫，也就更臊的不知道怎么办！ 那人看出来，就弄了些碎的，不太好卖的包好了送给了我，还说，‘虽然碎了些，难看了些，但不当吃！回去待客也是可以的！’ 我当时羞臊的不行，一个大姑娘，也不敢当街和人撕扯，接过他塞到我手里的纸包，掉头就跑，一口气就跑出去十多里地才敢停下来！结果倒把那几个人的样子都忘记了，谁给我的东西，也是没记住人家的样子！“ 说到这里，瞎婆婆的脸上露出了一朵红晕，“说来也怪，记不住样子，可是那个声音，我却是在接亲的时候，一下子就听了出来！我听着他来接亲，把我抱到轿子里；听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前面，应付着那些拦路讨喜的人；听到他掀起了轿帘，然后在贺喜的人群中嘿嘿的傻笑；听着他在院子里，陪着亲友喝酒。 我的心啊，就一直突突的跳个不停，可又不敢掀开了盖头看看！我胆子大的很，就算我娘反复的嘱咐，换做以往，我肯定也要偷偷的看看的！可那个时候就是不敢，因为我那个时候，对不上那个声音和那几个我看过的卖山货的人的样子了！我害怕，万一掀开了盖头，看到的是那个黑大个怎么办！ 你别笑，当时就是这样！你们也别笑！“ 瞎婆婆笑着喝骂着听着她说话，从附近的芦棚过来的人，说道，“换做是你们，不一定比我就强到那里！“ 瞎婆婆也不再理会众人，反正这个时候，能够笑出来已经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她不介意在这个时候，能够让心情沉重的人们有一些乐趣。 “后来呢！婆婆，后来呢！”一个小孩子耐不住性子，着急的问道。 燕儿的心中却越发的苦涩，她知道，瞎婆婆的时间不多了。 “后来呢，我看到他的时候，原来被我忘掉的样子就又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了！那天偷偷看过的几个卖山货的，就没有一个好看的！但庆幸不是那个黑大个，他虽然算不得好看，但也没在最难看的里面！“ “瞎婆婆，要按照您这么说，我是不是就找不到媳妇了！“一个年轻人沮丧的问道。 “那倒不是！看你用什么办法！就像我家的这个死鬼，若是真让我看到他，我还真看不上他！“ “婆婆，你眼睛什么时候看不到的！“那小孩儿小声的问道。 “死鬼死鬼的叫着，最后他真的死了，我就瞎了！“ 众人一阵沉默。 瞎婆婆却不以为然：“成亲后，他才告诉我，说她看到过我，才让媒人去提亲的！可就是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弄的我好奇的很，总是想要问清楚，他却就是不告诉我！ 这件事就像一个好玩的事情，在我们两个之间就这么问来问去，他就像逗小孩儿一样，无论我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每日里，他去收山货，卖山货，我就在家里晾晒，收拾这些山货！有时候他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我就陪着公公婆婆，等他回来。 我们的日子不管怎么看，都过得滋润的很！而且最让人高兴的，他被我磨不过，答应说等我们有了孩子，他就告诉我！“ 慢慢的人们沉默了下来，就连那个小孩子也不再询问。所有人都知道，瞎婆婆的处境是什么样的，她的男人死了，她很年轻就守寡，她的眼睛在那之后也瞎掉了！后面的故事，就算说的再生动，也必将慢慢的转入一种悲伤的情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