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校园小说 - 心碎离歌在线阅读 - (5)

(5)

    接下来齐云的行动,便秉承谨言慎行、谋定后动的方针,就像初进大观园的林meimei,话不敢多说一句,路不敢多走一步,唯恐叫人耻笑了去。村长带着她在村里挨家挨户的走串,介绍大人孩子给她认识,她一直唯唯诺诺地跟着。小小的村庄住着三四十户人家,彼此的亲缘关系又错综复杂,齐云一时半刻哪里记得了哪么多,无非是随口答应着便是。就这样一下午下来,虽然把齐云拘束得够呛,可好歹没再行差踏错半步。

    晚饭是在村长家吃的,村长媳妇为了迎接稀客,特地宰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做出油津津的一老碗炖鸡,还有两碗菜便是咸盐水泡的尖椒和茄子了。村长媳妇把菜和小米饭端上桌,对齐云腼腆地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齐云早已饿得抓心挠肝,这时闻到柴锅炖土鸡的香味,只恨不得张嘴连盘子也一并吞下去,可看村长老婆一出门就不再回来,又听说村长家还有一儿一女,到现在也没露面,她也不好意思说她要吃饭。自小mama就教诲齐云说,女孩子家要有规矩,到人家做客人不到齐、主人家不动筷子、客人万万不能先动,否则会被视为没教养。所以现在只能苦苦地等,等得都忘眼欲穿了,干打垒的土房门口还是没出现村长老婆苗条的身影,齐云忍不住向村长投过去哀怨的一瞥,村长笑:

    “齐老师,您吃,吃鸡。”

    齐云微微一惊,连忙客气:“那个……等大姐,还有孩子来了再吃……”

    村长笑了,在昏黄的灯光下,村长脸上的沟沟壑壑显得更加明显而且触目惊心,正像门外这一带广袤而多灾多难的平原。

    “他们呀,他们都在厨房吃哪,这会子说不定都吃毕了。”

    “啊?”齐云又一次露出了手足无措,“这个……你们你们,难道不是全家人一起吃饭?”

    村长发愣,张了张嘴,“当然不是!”

    齐云心里一沉,想起临走时父亲就对自己讲过:即使是在当代,一些农村里男尊女卑的习俗仍然司空见惯。可今晚因为只有村长一人,齐云索性也不怕他笑,直来直去地说:“让他们一起上桌吧,好不好?”

    她指指那碗油津津的炖鸡,“孩子都爱吃这个。”

    村长起先犹豫,可看到齐云恳切的眼神,又想齐云毕竟是女客,他单独陪着也未见得方便。于是想一下也就答应了,把老婆孩子叫进屋来。村长老婆是个干瘦的妇人,一进堂屋就不住地用双手在身子前后擦来蹭去,促狭得仿佛她倒不是这房间的主人。而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则没那么拘礼,虽然也是黑、瘦,但精神很好,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显得聪慧顽皮。两个孩子一进屋,就直勾勾地盯着那老碗里的鸡rou,再也挪不开眼珠儿。

    齐云先站起身谢过了村长老婆的招待,又招呼两个孩子:“一起吃吧。”

    村长老婆和孩子们挨着桌边坐下。村长慢条斯理地双手端起碗请道:

    “齐老师,您先请。”

    两个孩子进屋时手里都端着没吃完的饭碗,齐云扫了一眼他们的碗里,是上顿剩下的小米杂和红薯饭,已经坚硬板结了,每人碗里有两条盐水泡辣椒,也远不如桌上的那盘盐水泡椒颜色鲜灵。村长一再催请齐云先动筷子,齐云不便推辞,挟了一条青椒到碗里,绿莹莹的尖椒送着新蒸就的金灿灿小米饭,吃起来竟也挺香的。

    两个孩子的眼睛牢牢地钉到了鸡rou碗里。女孩到底胆小,看了一会儿便低头扒饭,男孩胆大些,在齐云动手之后,先是伸出筷子挟了条桌上的盐水茄子,叭嗒叭嗒吃掉以后,又一次伸出的筷子在“空中”徘徊了一阵,终于悄悄地偏离了原本的航道,直奔鸡rou碗而去。

    村长老婆看见了,使自己的筷子重重地打了一记孩子的筷子,斥道:“好好吃饭!”

    村长窘红着脸招呼:“请吃鸡,齐老师您请吃鸡。”

    齐云笑眯眯地把向两个孩子张罗道:

    “我不爱吃rou,你俩快吃啊!”

    憨厚的村长大吃一惊:好半天,才慢慢说:

    “咋的了?咱家炖的鸡不合口味?”

    齐云连忙笑着说:“不是,闻味儿就特别香。”

    村长问:“那你咋说不爱吃?”

    “我晚上不敢多吃,怕长胖,真的真的,我在家时晚上也从来不吃rou,米饭也不吃,就吃两片菜叶子。”齐云有点尴尬地解释,解释完还使劲地笑。

    村长和媳妇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村长挤出一句话:

    “可别见外啊,咱这地方苦是苦,可就跟家一样。”

    齐云有点不好意思。她赶紧说:“对,就跟家一样。”

    她把一海碗鸡rou往两个小孩面前推过去,说:“你们两个正长身体,多吃点吧!”

    鸡rou热腾腾地香气直往两个小孩鼻孔里钻,男孩先被诱惑得受不了,笔直地伸出筷子,直奔鸡rou碗而去。

    挟了一筷子,看看爹再看看娘的脸色,两人的表情都显露出某种默许,于是他又向鸡rou碗伸过去,还朝女孩使了个眼色。

    女孩的筷子也朝鸡rou碗里伸过去,一边伸一边抬头看齐云,齐云一挤眼睛,对她做了个鬼脸儿。

    当天晚上齐云早早就上床了,睡在村长家专门为她腾出的一间客房里,但是并不安稳。她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一睁眼睛看见黑黝黝高大的房梁,她就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呢?

    山里的夜冷,不过是公历11月初,夜晚的风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竟然都带着尖锐的哨音。齐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是睡着了,仿佛还做了光怪陆离记不清楚的梦,但又分明觉得自己一直醒着,一直看到窗外天空从黑沉沉变成灰白然后又变成浅浅的粉红,那是被朝霞染过的颜色。

    大概是早晨了。齐云披起衣,走到门前去把门推开了条缝,一阵使人屏息的强烈山风钻进来,那劲道几乎把她掀了一个跟头。她赶紧关门,退回来,从箱子里拖出厚外套裹在身上,才再次推开门。

    乡村的早晨很是寂静,偶尔有一串鸡鸣,却加深了那种寂静。前面是山,左面右面也是山,这小小的、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就窝在山坳里,举目皆是苍茫的黄土。风像刀子一样割在齐云脸上。齐云摸摸脸上的皮肤,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找到真实的感觉。

    新的一天里,村长把齐云带到学校里,安排她见了学校的两位负责人,两个中年汉子,却嚅嗫着不说话,齐云看他们蹲在那里的样子有点好笑,想这样的人竟然是老师啊,看那结实的大手,分明是刚从地里摸过锄头把的。

    村长指着其中的一个男人说:“这是校长。”

    齐云手伸过去,男人的右手本来抓着一个长杆烟袋,这时赶紧把烟袋递到左手里去,和齐云握了手,校长的掌心很干燥,有一股土腥气。

    当天校长带着齐云参观了教室和学生宿舍。教室是并排几间据说建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砖房,里面又湿又冷,光线也不好,,但是坐在教室里的孩子们倒是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搓着冻红的手,把头伏得很低,几乎贴在摊开在课桌前的书本上,翻着书,写写算算,教室里的课桌和椅子也有高有矮,五花八门并不成套,据校长介绍说,这些课桌椅有的是分批从不同的地方、通过不同的途径捐助到村里来的,还有些是村户们家里用旧的椅子或是没用的木料,校长央村里手巧的男人,帮忙修修钉钉,凑合着用。这就是是附近十五公里之内、三个自然村落唯一的一所学校,齐云轻轻喟叹一声。

    参观完这样的教室,齐云对即将见面的学生宿舍自然也不抱多大指望。可饶是如此,看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那房子的破旧程度实在超出她的想像,尤其是干草垛成又压上板材的房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摇摇欲坠,头顶上扑籁籁地掉落着灰尘,窗上破了大洞,墙壁深深龟裂成一道一道。宿舍里也没有床,只有一排长长的大通铺。

    齐云问校长:

    “都睡这通铺是吧,要睡多少孩子?”

    校长说:“三十多个吧。往年只有十几个,去年冬天东洼村的学校塌了,娃们也挤到这儿来上学,就不够睡的了。”

    校长还微微笑着,声音中有种不拿这事儿当事的轻松,不过齐云更愿意相信这是常年面对艰苦环境的一种韧性。校长笑着说,“太挤了,有几个娃跟我说:晚上睡觉都得侧身,要不地方就不够,夜里憋着也不敢起夜,怕一起夜回来睡觉的地方都被人占了。”

    然后校长带着齐云看了给她安排的宿舍,虽然也低矮,但比起学生们的宿舍,已经可以称得上舒适了。宿舍的中央点好了一只生铁的炉子,一进门竟然让人感觉热乎乎的。

    校长憨厚地说:“这小房子空了两年多,升一天炉子,能去去寒气。”

    言毕又向齐云指点了房间一个角落里放着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数量虽说少了点,却米面油醋一应俱全,一一向齐云介绍后,校长搓着手告辞,临出门前补了一句:“别的倒也没啥了,就是咱这地方没水,要用清水得到五里外的河里去挑。”

    齐云闻言一怔。校长马上说:“我安排学生帮你挑,每天一担,能装满你门口的大桶。”

    齐云谢过了校长。送校长出门后,特地去看了一眼门口摆着的水桶,桶里的水不多,大约是城市里家用桶装矿泉水一半的份量,这就是我以后每天能用到的水,齐云想。俯身下去闻了闻,桶里迎面扑来一股泥沙腥气。

    她直起身,看着远方苍远青灰的天空,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她想:情况的确是比我预料到的还糟糕上那么一点点。不过,我不可以被打败。

    那一天下午,齐云留在自己的宿舍里,打扫和整理那一间小房子。她的眼前一幕幕的,老是闪现出学生宿舍的样子:龟裂的墙壁,穿屋而过的冷风。她突然想起出发前一个晚上,自己往大皮箱里塞进了两本全铜版纸、印刷精美的偶像杂志,防备乡村之夜寂寞无聊之需。想到这里她一拍大腿跳起来:“哎!我真有先见之明!”

    打开皮箱,一番鬼子进村式的狂翻乱扫,齐云翻出两本在城里时宝贝得不得了的杂志,细细地一页一页撕开。然后用了一点宿舍里校长备好给他的面粉,和了水,蹲在铁炉子跟前打了点浆糊,趁着学生们没下课“溜”进学生宿舍,用杂志页把宿舍窗上、墙上的几个洞严严实实糊好。

    做完这些,齐云身上细细地出了汗,她拍着手上的浆糊嘎巴,审视着自己一下午的劳动成果,非常满意之余,不忘向正在窗口努力抵挡着寒风、以至于袅娜的身子瑟瑟抖动如同要飘然出画的大美人林志玲jiejie深深一鞠躬:

    “不好意思,您辛苦了!”

    做好这件事天已经黑了,齐云趟着夜路回到宿舍,发现自己脚下的一双登山鞋已经脏得不能再脏,她把鞋脱下来,放在一旁准备刷一下,在带来的那口大箱子里翻找其它鞋替换。

    找了半天,只有三双皮鞋:一双带子缠绕着足踝的皮凉鞋,一双鞋头尖尖的平底鞋,一双细高跟配精致防水台的鱼嘴靴,都是流行的款式,可是今天晚上,在油灯的焰光下面,齐云看着它们,觉得它们是那样的油滑和可笑。

    她自嘲地摇摇头,把皮鞋又收起来了。然后摸出她支教所带来的课本,一本本地摊摆在油灯下细细看。乡村学校的模样大大异于她的想像,为此,她必须改变一下教学计划。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正式接手教学之前,研究出一个适合这里的教学方案来。

    当天晚上她挑灯工作到半夜2点,所以这一晚倒是睡得很沉。第二天一睁眼,只见窗外白茫茫一片。齐云诧异地想:下雪了?这才几月就下雪?

    她戴好帽子和手套才走出屋门,却发现那不是雪,因为地上一点也没有,只在天上树上弥漫着,好像是雾,可是她却没见过这么寒冷的雾,伸手出去就像摸到冰棱子,有极其强烈的质感。

    村长经过她身边,手里拎着一捆生炉子的柴禾。

    村长说:“下霜了。”

    齐云大奇:“这是霜?”

    村长“嗯”了一声转身离开。齐云仔细地看了看墙角,墙角那里挂着的,的确像是霜。可是比城里的霜却不一样,冷、干、硬、不是薄薄的一层若有若无,却是厚重地积存在地里。

    村长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寒冷的霜花中,四周静寂无声。齐云只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一片鸿蒙初判的天地之间,孤独的恐惧感胀满她的身体。

    齐云低下头想起了陆耰,唇角浮起一丝苦笑。陆忧,若不是你,我一生一世也不会过一天这种日子的。我是应该埋怨你吗?还是应该感谢你、让我的人生书写了这样色彩迥异的一页呢?